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合上这本游记,望向窗外。
普拉亚家族古老宅邸的书房也有着漂亮宽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不得不说,这一点相当符合西列斯的心意。
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感到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这才冷静地转移思绪,想到这本游记中提及的一个微妙的地方——布斯山脉。
那正是翠斯利陨落的地方。
菲利克斯抵达布斯山脉的时候,时间是沉默纪190年,距离翠斯利的陨落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
西列斯不能说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相关之处。他只是感到些许的巧合,并且这种巧合出现在他的身边,总是令人感到微妙的在意。
难道菲利克斯坠落山谷,还会和翠斯利的陨落有什么关系吗?西列斯对此将信将疑,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漫长的时光也许能消磨一切。
不过,布斯山脉……
那是如今位于无烬之地南面的宏伟山脉,占地面积极为广阔,也被认为是费希尔世界的一大盛景。有不少游客会在选择旅游目的地的时候,考虑布斯山脉。
不过,游览布斯山脉也的确存在一定的危险性,因为那儿山壁陡峭,并且没什么安全措施和特定游览线路。
人们进入其中,如同进入巨大的迷宫,只能自求多福。
即便如此,仍旧有为数不少的人会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前往探险或者远足。前者选择一些从未有人经过的地方,后者选择一些安全常见并且人来人往的路线。
也有一些探险者将那儿作为是无烬之地探险的一部分,这就如同福利瓯海之于北面的无烬之地一样,布斯山脉之于南面的无烬之地而言,同样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所以,北面的福利瓯海拥有某个秘密的话,南面的布斯山脉是否也会掩藏着某个秘密?
西列斯如此怀疑,当然,这种怀疑总是会出现在他的心中。所以,他也没有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情绪中。
他从游记的相关信息中缓过神,然后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他注意到琴多还没有从地下藏书库出来,便打算下楼找他,不过正巧在楼梯上碰见琴多。
琴多捧着一大叠纸张档案。
“找到有用的了?”西列斯问,一边想上前帮忙分担一点。
“您别拿。”琴多说,“都是旧资料了,全是灰,别把您衣服弄脏了。”
说着,他快步走到客厅,将这堆资料放在桌子上,随后长出了一口气。他脱下了外套——外套上的确已经全是灰尘。
琴多说:“找到了一些相关的,希望能有用。”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应该说,我也想起了一些过往的记忆。”
西列斯怔了怔,望着他。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也专注地望着他。
他说:“我曾经跟您说过……或者说,您应该也发现了,我相当不喜欢这地方,尽管这地方不可否认地组成了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继续说:“我年幼的时候,那个老头子总是唠唠叨叨地说着这些书那些书,让我学习不同的文字、背诵神明范本上的内容……
“现在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记忆仍旧存在着。刚刚我去翻阅这些资料的时候,那些记忆就冒了出来。不是对于那些文字内容的记忆,而是……那段时间的记忆。”
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说:“如果是您的话,肯定会用一种更浪漫的方式来形容吧。而我只会说,我想起了那些事情。”
西列斯摇了摇头,客观地说:“对你来说,那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琴多望着他,隔了片刻,说:“我能对您说一句话吗?”
西列斯一怔,然后说:“当然。”
“但是那可能不太得体。”
“所以你可以悄悄说。”
“谁也听不到的那种?”
“只有我能听见。”西列斯说,“琴多,这没关系。”
琴多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上前拥抱了西列斯。他低声说:“您真是太温柔了。”
西列斯困惑地说:“这就是你想说的,不得体的话?”
“嗯……希望您在另外一个场合别那么温柔。”琴多说,“我也期待着您摧毁我,将我重塑。我希望我能变成符合您心意的样子,而不是……”
“现在的你已经足够符合我心意了。”西列斯说。
当他听见前一句话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不过是琴多惯常的催促;可是当他听见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知道琴多的意思并没有那么简单。
琴多厌恶他的过去、他的身世,在一定程度上也厌恶着他所掌握着的力量。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同时也从一开始就限制了他的生命。
现在他感到李加迪亚的力量、普拉亚家族的势力,似乎是对西列斯有用的。而他本身,似乎没有。
当他望着西列斯的时候,他感到惶恐。他知道自己的爱将会被西列斯接纳,被他心爱的神明温柔地包容着。可是,那似乎是因为西列斯是个足够好足够好的人。
他宁愿自己是以西列斯的意愿而被塑造着的。
随着他们逐渐触及世界的真相,随着他们慢慢深入了解彼此,随着琴多向来期待的事情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琴多感到自己还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而西列斯注视着琴多。他的琴多。
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涌动着复杂的、深重的情绪。隔了片刻,琴多像是不敢与他对视一样,下意识想要挪开视线。
“看着我,琴多。”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望向他。
“我爱着的是现在的你。”西列斯说,“如果你改变成另外的陌生的模样,我可不确定我会不会继续爱你。”
琴多怔怔地低声说:“即便那是按照您的想法?”
西列斯心中哭笑不得,但面上还是板着脸说:“当然。”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你明白我的想法,琴多。如果你指的是性格或者其他某些事情的磨合,那么我们当然可以慢慢来。
“但是,我不需要也不希望你按照我的想法,成为我心目中的一个假人。正如你想的那样,我不喜欢随意干涉他人的命运。”
琴多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倾身拥抱了他。琴多像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嘀嘀咕咕地说:“我是说我非常乐意您这么做。我想表明我的立场……我是说,我爱着您的方式。”
是决绝的、是坦诚的、是热烈的。是不顾一切的。
“……我明白。”西列斯低声说,他轻柔地抚摸着琴多的头发,那灰白色的头发编成的辫子。
他知道琴多仍旧在使用他亲手编织的那根发绳,即便那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甚至磨损得厉害。他将编织下一条发绳的计划暗自放进日程表里。或许等回到拉米法城,他就可以问问费恩太太。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沉默地思索着。
“但是,你现在已经很好了。”隔了片刻,西列斯说,“没必要再变成另外的模样来讨我欢心。如果你真的这么做,那将会适得其反。”
琴多像是点了点头,也像是在黏黏糊糊地蹭着西列斯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将额头抵在西列斯的额头上。他近距离地凝视着西列斯,但这么近的距 离里,他们其实看不清彼此。
琴多说:“但是,我有时候宁愿这么注视着您,消磨时光,也懒得去搭理那些正经事。您不会因此而生气吗?”
恋爱脑。来自地球的小说家在心里想。
……感谢地球。他又想。他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做法和性格。
他说:“我乐意在无关紧要的时候纵容你这一点。”
琴多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在您说这话之前,我就知道您要说什么了。我的意思是……”
他望着他心爱的神明,然后低声喃喃说:“您真是太好了。”
他这么这么努力地爱着他,但还是感到那爱意还并不足够。他想用爱淹没他的恋人。
隔了一会儿,琴多依依不舍地说:“那么,您忠实的恋人兼信徒兼助教,将要去阅读那些该死的古老档案了。”
西列斯被他的语气逗笑了。
他吻了吻琴多的唇瓣,然后说:“别太有压力,琴多。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我感到您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当然,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只是……”琴多嘀嘀咕咕地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可是旧神啊。”
西列斯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也是神明。”
琴多怔了怔,然后说:“似乎也是。毕竟我们都已经掌握了神明的力量了。”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他知道琴多一时半会也不太可能摆脱费希尔世界现在这个时代的底色,况且他还是在普拉亚家族这样古板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琴多还无法像西列斯这样,以一种更为平等的姿态来面对那些神明。这是他的过往经历决定的。
当然不能说琴多有多么的尊敬、崇拜那些神明。只是他天然与西列斯这种对待神明的态度不同。他们毕竟——客观来说——并非是一个世界的人。
从某种角度来说,琴多也有着某种疯狂的基底,只是这种疯狂现在被西列斯约束了起来。倒不如说,他现在疯狂地、虔诚地信仰着西列斯。
对于琴多来说,他明显在混淆爱与信仰。而西列斯同样知道,这与琴多当初意志的一次大成功和一次大失败都分不开关系。
命运将他们两个扯在一起。
而在可控的范围内,西列斯也不太想过于强硬地改变琴多的观念。他知道那也是相当难以达成的,那很有可能——如同琴多所说的那样,摧毁他。
或许琴多正是看出了这一点,他意识到他与西列斯在观念上的差距,所以才如此直白地表示自己的想法,希望自己能以西列斯的心意被塑造。
不过,西列斯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
况且,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失败到,需要彻底摧毁琴多旧有的观念与想法,才能让琴多跟上自己的脚步。事情的发展不会走到那一步,他如此深信。
他们还拥有足够的时间。
琴多挑选出来的那些资料,都是堪萨斯语言或者其他一些更为古老的语言,只能由琴多自己来阅读,西列斯爱莫能助。
不过,时间也不早了,他们就先去了餐厅吃饭。琴多去楼上换了件外套。等他下楼的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已经若无其事了。
他转而问起了西列斯接下来的安排。
这已经是3月15日。而拉米法大学3月22日就将开学,他们没有太多时间能够耗在堪萨斯。
西列斯便问:“我们回到拉米法城大概需要多久?”
琴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克罗宁城没有直达拉米法城的火车,所以我们恐怕只能搭乘马车,或者您乐意的话,我们也可以骑马,我来带您,那可能需要三四天的功夫。
“不过如果您想要体验一下李加迪亚的力量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花费一两天就能返回拉米法城了。当然,可能不是那么舒适。”
西列斯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然后说:“我们最好提前几天返回拉米法城,因为我们还得搬家,记得吗?”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不自觉喃喃说:“当然,我牢牢记着。”
于是西列斯笑了一下,说:“搬家起码也得两天。如果算上李加迪亚的力量,我们返回拉米法城需要两天时间。再留出一天休息的时间,那么,我们后天上午就得出发了。”
琴多点了点头,亲昵地说:“听您的。如果我能在这之前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好了。”
“不用着急,琴多。”西列斯说,“这两天也算是我们真正的假期。”
“当然,我向来享受与您在一起的时光。”
西列斯不禁低声笑了笑。
不过,虽然他说这是他们的假期,但是他也就这一天晚上享受了一下无所事事、与恋人闲散度日的氛围。第二天上午,他就十分理智地拿出了短笛。
——他已经累积了一大堆的问题需要询问骰子了。
当然,由于他们这一次的交谈肉眼可见地会涉及到“阴影”,所以西列斯相当谨慎地佩戴好了【沉静的心】的胸针。他希望这胸针不要派上用场,但有备无患。
“哦,守密人。好久不见,我已经在想念您了。”短笛漂亮的音色伴随着那絮絮叨叨的语气,再一次出现在西列斯的耳边,“想必您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其实您平常要是无聊的话,也可以把我叫出来聊聊天、解解闷。唉,直白点说,这能让我解解闷,不然总是待在那地方……
“我知道您肯定相当忙碌。当然了,其实您将我叫出来,然后就这么让我独自说上十几分钟的话,我也相当心满意足了。我可不是什么挑剔的骰子,我要求相当低!”
西列斯静默地望着短笛,一时之间,他竟然觉得自己已经有点习惯骰子的语气了。
……是的,要求相当低。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明白了,骰子。别担心,我会时常让你出来透透气的。”
“您真贴心,守密人。”短笛相当肉麻地说。
西列斯平静地接受了骰子的赞誉——当然,他的意思是,一方面他已经习惯了这世界的人们频频对他说出的赞赏,另外一方面,光凭骰子的话唠程度,他也认为自己的行为的确挺贴心的。
短笛咳了一声,然后认认真真地说:“好了,我不浪费这宝贵的时间了。所以,您有什么想问我的?”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决定从最根本的问题问起——也就是,“阴影”。他相当直白地说:“关于‘阴影’。我受到了一些启发。”
“哦……”短笛小声说,“您的进展相当不错。所以,您受到的启发是什么?”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摆放在桌子上的短笛,他说:“‘阴影’是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的神明吗?”
短笛猛地弹动了一下,它梆地一声敲在了桌子上,西列斯看了都有点替他觉得痛。但是短笛却毫无反应,它只是不可思议地说:“什、什么?”
西列斯说:“需要我重复……”
“不不不。”短笛连连摆动着自己的身体,“老‘骰’子经不起这样的惊吓!我的意思是……您是怎么……您怎么可能受到这种启发?”
西列斯反而因为短笛那大惊小怪的语气而感到了些许的好笑。他说:“只是将星图和蛛网联系到了一起。”
短笛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但是西列斯没能听清。他心中有所猜测,便只是耐心地等待着骰子缓过神来。
隔了片刻,短笛的语气突然沉静下来,它说:“是的。您没想错。”
西列斯默然望着它。
短笛轻声说:“光有影,世界有世界之外,相应的,文明也有文明之外。”它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样,飞快地说,“那就是来自费希尔文明之外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