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的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海洋。但是那海洋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赫德·德莱森喃喃说。他坐在那儿, 端着茶杯。明明先前还是十分惬意享受的模样,但是现在,他却露出了一种迷茫的、困扰的神情。
他停顿了片刻, 才说:“那像是一块凝固的水泥。”
这个比喻令幽灵先生有些意外。
“死气沉沉、阴森又空旷……”赫德说, “我去的时候,正在下雪。冬天的雪像是泥灰一样落进去,然后消融。”
他颤抖着,用力把茶杯往自己嘴边送了送,费劲地吞下那温热的茶水,然后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他便说:“抱歉,有点偏题了。我去往海边, 是因为家中长辈的遗愿。我无法拒绝, 所以就踏上了这段漫长的旅途。有一些好心人在路上帮助了我, 所以我最终才能抵达北面的海。
“……按照其他人的说法, 那里就是福利瓯海。旁边有几个陌生的、我闻所未闻的国度,米德尔顿……还有其他什么。那都是对我来说十分奇妙的名词。
“所以, 不瞒您说, 在我抵达那儿的最开始一段时间, 我几乎以为我真的是去那儿旅游的, 只是路程过于漫长了一点、衣食住行也没有像家里那么好。
“但是……但是事情很快就发生了改变。
“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过去一段时间里, 北面的海出现了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也没人愿意跟我讲清楚。似乎人人都有点激动。
“北面也有几座城市, 有的属于无烬之地,有的属于周围的国家。我途经了其中一两座, 感觉那些居民都在……仿佛在压抑着自己激动和兴奋的心情一样。有的人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窃喜和偷笑。
“那氛围……那氛围真的相当古怪。所以我从那个时候开始, 就有点觉得不太对劲。那让我觉得十分恐怖, 因为……每个人好像都在保守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起码我不知道的秘密。
“越是往北面的海走过去,这种氛围就越是浓重。到最后,人们甚至会莫名其妙开始……彼此辱骂和斗争。他们都想要得到什么,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在我一开始踏上旅途的时候,我感到迷茫。因为……实话实说,尽管那是家族长辈的遗愿,我也的确无法拒绝,但是我不怎么情愿离开拉米法城——您知道我原本住在拉米法城吗?
“我为什么要离开拉米法城,这个我熟悉的、温暖的家乡,而去往北面那冰冷的、我一无所知的异乡呢?这个想法曾经如此疯狂地掌控着我的灵魂。
“在我真的望见福利瓯海之前,我甚至都想要返回了。我知道这是怯懦的表现,可我的确感到了恐惧,因为那地方如此陌生。
“……但是最终,我还是……我还是抵达了。我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赫德在这一刻沉默了片刻。
而幽灵先生也在想,赫德前往北面的海的行为,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无法评价这种行为。只能说,选择的权力,以及对于这事儿最终结果的评定标准,始终掌握在赫德的手中。而如果赫德自己也对这事儿游移不定的话,那么他人也就更加没有插手的余地了。
赫德僵坐在那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猛地睁开。他的眼珠里布满血丝,好像下一刻就要爆开。不过很快,他就慢慢地舒了一口气。他更用力地让自己窝在这柔软舒适的沙发里。
他整个人都颓靡下去。
他说:“然后我望见了福利瓯海。您能明白那种……那种感觉吗?那种,从未见过的、辽阔而渺远的景象,一种震撼人心、扑面而来的……如此远大的海洋!”
他用一个强调句展现着自己当时的想法。
“……我承认,我在那一刻,被海洋本身打动了。海水、海风、波涛……一切都显得相当新奇。是我这个拉米法人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那相当奇妙。”
直到现在,赫德也难以自制地露出一种惊叹的表情。他的确相当赞叹海洋本身的壮丽。
赫德说:“这个时候,我的心情是相当愉快的。我感到自己没白来一趟——就旅游这件事情来说。”他苦笑了一声,“相当可笑,不是吗?我从来不是因为旅游才来到那儿的。”
“你是什么时候抵达福利瓯海的?”幽灵先生不得不在这个时候问了一句,因为赫德的描述中,时间一直显得相当模糊,让人感到些许的困扰。
赫德愣了一下,然后回忆了一会儿。他说:“大概三月中旬。抱歉,过去这段时间我一直浑浑噩噩,所以记不清日子了。”
幽灵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想,赫德三月中旬抵达福利瓯海。那就意味着,他差不多已经在福利瓯海附近呆了一个月。
这过去的一个月,赫德都经历了什么?
赫德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也是想到了过去。一瞬间,他的面孔上又露出那种复杂的表情。
他说:“我沿着福利瓯海,寻找着灯塔。当时家族中的长辈的信件中,就让我寻找海边的一座灯塔,说在那儿,会有人等着我。”
“……你找到了吗?”幽灵先生问。
赫德的嘴唇颤抖了起来,他又喝了一口热茶,然后才用近乎哽咽的语气,含糊地说:“是的,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开始咳嗽起来,像是被刚才那口热茶呛到了,又像是因为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咳嗽,像是想用这种办法,让那些肮脏的、不堪的东西离开自己。
他说:“在福利瓯海东南面的一座废弃的小城里。在那沿海的海岸上,有一座小小的灯塔。原本是天蓝色的……
“是的,据说曾经刷了天蓝色的油漆,但是现在,已经被海风和尘土腐蚀,变成了肮脏的颜色。”
他喃喃说着,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的恐惧。
很快,他又说:“那段时间里,我到处打听灯塔的事情。我和那边语言不通,偶尔才能遇上几个会说康斯特语的人。他们会给我指路,但我也怀疑他们在说什么瞎话。
“原本我是在福利瓯海的正南面,但是因为他们的说法,我却越来越往北面走。我沿着海岸一路前行……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感到海边的气氛越来越古怪,人们似乎都想要做什么。
“……然后,我找到了。几乎在看见那座灯塔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要找的就是这座灯塔。里面空无一人,但是,有一封信。信里面提及了我要做的事情,我要……”
他突然地停住了。
幽灵先生沉默地等待着,没有在这个时候询问。
赫德的手松开了茶杯。茶杯掉落在他的身上,茶水泼了他一身,但是赫德却毫无反应。他只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声说:“我要杀死一个人。”
幽灵先生怔了一下,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
赫德颤抖了起来,然后大声说:“我要杀死我自己!哈哈哈,多可笑的事情!那封信上,白纸黑字写着,‘杀死赫德·德莱森’!”
他用力地、愤恨地、不可思议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踏上旅途,我以为我是要去帮那位长辈收尸,或者继承他的遗物,或者为他拜访某个老朋友。
“结果,他让我杀死我自己?!哈,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那名字多么准确,哦,赫德·赫莱森!我要杀死我自己!我要去海上杀死我自己!”
他甚至手舞足蹈起来。他说:“我在那空空的、废弃的、肮脏的灯塔里到处寻找,却只找到这封信、这句话、这个名字。
“哈,我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寻找着一个答案,而最后的答案就是:我要在这旅途的末尾,杀死我自己!”
幽灵先生默然听着,他因为赫德这最后一句话而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惊讶的感觉。他想,旅途,从出生到死亡。的确有着一种微妙的感觉。
但是对于赫德来说,这几乎如同晴天霹雳。
倒不如说,他原本就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却不愿意承认。而当他在那苦苦寻觅的灯塔中找到那个最终的答案的 时候,他不可思议地发现,原来他自己的死亡才是……才是那个答案。
那个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赫德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但也露出了一种近乎呆滞的表情。他呵呵笑着,说:“我将要去海上送死,去海上献出我的生命……我的鲜血流淌到海里,流淌到沙滩上,淹没整个世界。
“……像是一条血色的瀑布,冲刷向每一个人。我需要找一艘船、找一座孤岛。继续寻找……继续旅程……而可笑的是,这寻找的最后……我却要亲手杀死我自己。
“这真的就是我吗?那个名字,那封信。这世界上会不会存在第二个赫德·德莱森?会不会是需要我这个赫德,去杀死另外一个赫德?”
r /> 赫德喃喃自语。
在这一刻,幽灵先生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赫德的梦境中,会出现那种自相矛盾、自我割裂的的情形。因为他不愿意面对现实。
而与此同时,赫德又的确明白,现实是他的家人需要他去海上杀死他自己。
赫德已经在某种家族荣誉的驱使之上,踏上了这条路。在出发的时候,他或许还想着,只要完成那位神秘的叔祖父交给他的任务,那么他就可以和家人重归于好。
而他没有想过,这代价可能是他的死亡。甚至于,他的家人都已经默认了他的死亡。他将永远不可能回到拉米法城,至少不可能以赫德·德莱森的名字回去。
昏沉沉的房间里,他们都沉默着。
赫德萎靡地缩在那儿,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看得出来,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挣扎了许久,但是却得不到一个让他自己满意的结论。
他真的要杀死自己吗?
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似乎又的确是他自己,推动他去了解这个残酷的真相,去面对这个可怕的现实。
过了片刻,幽灵先生打破了这样的沉默,他以他那一贯冷静的、平淡的语气说:“所以,你打算这么做吗?”
赫德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那封信上说,我要在五月中下旬,做到这件事情——杀死赫德·德莱森。”
幽灵先生却立刻怔了怔。
又是这个时间点?
他甚至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这个时间点听起来如此稀松平常,仿佛每个人都会在一年里遇到这个时间点——是的,的确如此。所以赫德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他大概以为,是他的叔祖父计算好送信的时间、赫德的路程,以及一些意外发生的时间,所以最终估算出了这个时间点,所以才要求赫德在五月中下旬之前去送死。
但是对于幽灵先生而言,既然是这个时间点,那么显然就与拉米法城发生的事情有所关联。
……可是为什么?这个时间,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幽灵先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线索,但是却又难以得出一个结论。
他便问:“信上还有其他的信息吗?”
赫德目光死寂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十分有气无力地说:“那封信就是……让我找一艘船……什么船都可以,去离那个荒废的小镇子最近的福利瓯海上的孤岛……然后,杀掉自己。”
“怎么杀?”幽灵先生平静地问。
像是被他的平静与镇定感染了一样,赫德也慢慢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坐直了一点,然后说:“首先割掉自己的左手,然后砍掉自己左腿。用右手将左手和左腿扔进海里,然后,自己走进海洋。”
幽灵先生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是一种相当残酷的手法,甚至于有些过于残酷了。
就其本身而言,幽灵先生相当怀疑,赫德是否能够完成整个过程。可能在他砍掉自己的左手之后,他就会因为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过多而昏厥过去。
……不过,另外一种可能性是,那孤岛已经涉及了神明的范畴。赫德将在极度疯狂的情况下,遗忘自己的身体情况,而全身心付出一切。
幽灵先生便问:“所以,你最近一段时间在做什么?”
赫德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喃喃说:“我……我正在寻找出海的船只。”
幽灵先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那自我矛盾的内心,并没有阻止赫德继续前进。现在,赫德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踏上旅程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确,在犹豫、不安和恐惧之中,他的确正在完成自己的任务。
有一瞬间,幽灵先生十分想问,为什么赫德仍旧在按照他那位不怀好意的长辈的想法去做?难道他不知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终究将在孤岛上献出自己的生命吗?他真的乐意去死吗?
可是,这怯懦的、不安的、徘徊着的年轻人,始终在一步又一步,犹豫着前行。
幽灵先生说:“所以,你打算前往孤岛,然后……”
幽灵先生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赫德打断了他的话。
赫德说:“那不然我应该怎么做?”他的目光如此困惑、茫然,“我应该回到拉米法城吗?可是,我的家人显然也已经认定了我的死亡,所以他们才会将我赶出去。”
幽灵先生便停顿了一下,听着赫德的话。
他意识到,实际上,现在的赫德处在一种非常茫然的、疲惫而空洞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件事情已经打垮了这个年轻人。
当幽灵先生在现实中遇到赫德的时候,当时的赫德还有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他认为自己能独立解决这事儿,即便问人借了点钱,但之后也肯定能还回去,甚至因此而不乐意再多求助什么。
可是现在,赫德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他的自尊心……不,应该说,他整个灵魂都已经千疮百孔。他意识到自己深爱的家人将他推上死路。
他意识到,他深爱的家人,希望他去死。
赫德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但是,他仍旧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是足够怯懦的表现,可是他像是想到,之前他实际上已经在幽灵先生的面前痛快地哭过一次,于是他就放任了自己,更加惨痛地哀嚎起来。
隔了片刻,他突然收敛了自己的表情,他低声沙哑地说:“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他们希望我去死,而除了死亡,似乎我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你的家族,恐怕始终信仰着旧神。”幽灵先生说,“现在你应该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吧?”
赫德缓慢地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平静地说:“而你要知道,你没必要与他们同流合污。”
“可是,那是我的家人。”赫德说,“他们养育了我。”
“如果他们要你去杀死另外一个人,你恐怕不敢这么做。”幽灵先生十分理智地指出了这一点,“是因为他们要你杀死的人是你自己,所以你才敢。”
赫德本性没那么糟糕。他或许是个自尊心强、色厉内荏、毫无主见的人,但是,他也不是什么残忍、嗜杀、冷酷的人。
赫德下意识缩了缩,然后低声说:“我……我不知道。也或许……我只是……我只是想,只是想出海看看。看看他们究竟……究竟想让我去做什么。看看那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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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惊讶地望着他,过了片刻,他嗫嚅着说:“但是……我的死亡,不应该……不应该,阻止更多的死亡吗?”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心想,果然。这个年轻人实际上抱着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观点。他并不承认自己的怯懦,他认为自己正在做一件好事。他很有可能认为自己在自我牺牲。
他认为这可以挽救他的家庭,说不定也能挽救更多人的死亡。他说不定以为这就是他们家族传承多年的一种习俗,认为这是一种单方面的献祭,用来阻止更多的献祭。
他成为海洋的祭品,于是,更多人就不必如此。
这是赫德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为自己的死亡寻 找着理由——一个可以让他安心送死的理由。
幽灵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说:“我得告诉你,德莱森先生。深海中的情况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死亡,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此外,如果你真的在五月中下旬之前死亡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会对拉米法城造成某种负面影响。”
赫德不敢置信地望着幽灵先生,他愣了一会儿中,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轻声说:“可是……我的生命,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幽灵先生心想,他现在得首先让赫德坚定一点生存的意志,免得这个年轻人等会儿就冲动地跑向海洋自杀。
他便说:“实际上,赫德——请允许我这么叫你。”
赫德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