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阴影”。
他突然能明白乔恩的意思了。
乔恩受到过那幅画的精神污染。换言之,他从另外一个维度上体验过那幅画的微妙之处。他自然能够总结出这种微妙的感触。
而西列斯现在瞧着这幅临摹作品,却很难想象乔恩看到原作时候所受到的污染。另外,他们两个的意志属性显然也截然不同。西列斯的意志已经超越了费希尔世界的普通人类的范畴。
但是,就“阴影”而言,他能理解。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决定在这件事情上相信乔恩的说法。乔恩也没什么必要欺瞒他。
西列斯便说:“你认为这名画家可能是谁?身处那些人之中……但是却与他们的想法不太一样的人?”
乔恩耸了耸肩:“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将那幅画留在那儿。这是个很明显的暗示,有人在提示我们,风雨欲来。”
“……这位画家对于神明的信仰,似乎没有那么疯狂。”西列斯低声说。
乔恩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西列斯下意识捏了捏鼻梁,他说:“即便如此,我们现在也找不到人。你有尝试过什么寻人仪式吗?在那幅画的指引之下。”
乔恩遗憾地摇头,他将那幅临摹作品收起来,一边说:“的确尝试过,但是没能得出什么结果。或许那些人有专门用来消除踪迹的仪式也说不定。”
西列斯皱了皱眉,他说:“而另外一种可能是,他们发现了这个人的意图。”
乔恩也不禁沉默,片刻之后,他苦笑着说:“您还真是……考虑到了一个相当不妙的可能性。”
西列斯对此不置可否。
乔恩转而说:“或许的确是这样……但是,那又如何呢?”他的语气带着点疲倦的意思,“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绕来绕去,找不到一个出路。那个突破口在哪儿?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西列斯诚实地摇了摇头,他仍旧冷静地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等到五月中下旬,等到事发,我们就能知道他们的意图了。”
乔恩徒劳地张了张嘴,然后身体往后靠。他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说:“您说得对。我们也不用那么着急。况且,我相当怀疑……”
乔恩犹豫了一下。
“什么?”
乔恩说:“他们真的能成功吗?”
西列斯一怔,然后说:“我当然希望他们不会成功。”
乔恩也怔了一下。他们仿佛鸡同鸭讲,但又同时因此而笑了起来。
乔恩也露出了较为轻松的表情,他耸了耸肩,然后说:“的确如此。我的意思是,他们想做的事情与旧神有关,与那不为人知的‘阴影’有关。
“但是,在雾中纪过去的这几百年来,似乎还没人真的就这相关的事情有所收获。譬如那些想要复活旧神的旧神追随者,他们从未获得成功。
“有时候我感到,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决定。命运决定,神明在这个时代已经过时了,祂们将不再可能出现了。”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
乔恩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微妙的傲慢,以人类对神明。
西列斯不禁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这位年轻的侦探。
等乔恩说完,他便说:“那么,安缇纳姆呢?”
乔恩的目光中头一次出现了些许的迟疑,他问:“您的意思是?”
“神明已经过时,但是,安缇纳姆仍旧存在。”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您认为,祂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一位好心但不必要的神明。”乔恩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
“我站在人类这一边。”乔恩突然微笑起来,他用一种十分坚定的语气说,“但是,我不站在安缇纳姆那一边。”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侦探。他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或者是意外的表情。
尽管西列斯的表情向来如此,但乔恩停顿了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问:“您不会觉得,这样的立场十分奇怪吗?”
西列斯相当客观地说:“人们都会拥有各自的立场。这并不奇怪。”
乔恩并不知道“阴影”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不然的话,有这样外敌在,那么他说不定也会让自己站在安缇纳姆这一边,至少不会和安缇纳姆对着干。
抛开“阴影”的问题不谈,在费希尔世界中,神明之于如今的人类,其地位和作用的确十分尴尬。那究竟是曾经庇佑他们的宏伟神祇,还是造成过去漫长苦难的恶毒异物?
安缇纳姆也无法从这样的困局中幸免,即便祂的确庇佑了人类很久很久。
乔恩愣了一会儿,然后不禁说:“您还是真是……我的意思是,您的中立总是相当令人惊叹。”他以一种微妙的攻击性的语气反问,“而您的立场呢?”
西列斯平静地望着这位年轻的侦探。
乔恩说:“或许您认为我总是在隐瞒一些事情,认为我对于这一次的合作不够坦诚。但是,您似乎也始终隐藏着一些想法。”
西列斯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有一种面对学生的感觉——他是说,那些年轻的、天真的,困在自己人生的问题里出不来的学生。
……比如,多琳·卢卡斯。他们总是迷茫而不自知。
“我并不需要什么立场。”西列斯说,“神明与人类、时光与命运、世界与宇宙。当我们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我仅仅只是代表我本人,而非任何其他的立场。
“以人类或者神明或者……具体一点说,拉米法城居民的立场来概括我本人,都是不够精确的。我并非这个群体的话事人。”
乔恩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声:“教授,您还真是傲慢。”
傲慢?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自己需要关注和头疼的事务、自己的目标与愿景。我只是尽己所能。”
他从来不会宣称自己代表哪个群体的利益,又或者认为自己理所应当地干涉他人的观点——学生们除外,或许;有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为教授的本能——他站在这个世界,立足现在,回望过去,思索未来。
他可以承认,神明的确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庇佑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从最早的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弱小神明们,到十三位声名赫赫的旧神,到如今沉默立于历史迷雾之中的安缇纳姆。
他也同样承认,神明的存在也确实阻碍并且禁锢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人类不得不依托于神明来塑造自己的世界观,同时也因此自相残杀;神明陨落之后的种种问题,更是凸显了这一点。
……是的,他的确承认这两方的观点,不偏不倚、相当公正——然而他的公正于事无补。这世界需要发展,实际意义上的发展,而非观念的批驳与辩论。
他们在这儿讨论旧神与历史,而与这世界何干?
所以西列斯得承认,在某种意义上,乔恩的说法是正确的。西列斯的确将自己的立场隐藏起来。他认为谈论立场问题毫无意义,而这种想法本身就算是一种立场。
……算了,他们仿佛是在谈论什么哲学话题。
西列斯因而失笑,他转而说:“不论如何,我们终究得解决这些事情——至少是我们手头上需要解决的事情。”
“实事求是。”乔恩也相当客观地评价,“我欣赏您这种想法,尽管我自己做不到这样。”
“……上午好?看来你们相谈甚欢。”
一个姗姗来迟、带着点微妙语气的声音。琴多,当然。
西列斯转头望见琴多那双冷冰冰的翠绿色眼睛。他低声笑了笑,相当自然地伸手过去,把琴多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琴多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表情倒是瞬间变得愉快了起来,随后他才安安分分地坐好。
不过他还是握住西列斯的手,亲昵而认真地把玩着。他像是那种非得蹭到主人身边才能安心睡觉的动物。还没法用小动物来形容;偶尔,西列斯会觉得琴多 是种黏人的大型猛兽。
乔恩适时地说:“我与教授并不算相谈甚欢,事实上,我们就差吵起来了。”
“吵起来?”琴多怀疑地说,“你为什么会想要吵架?”
乔恩:“……”
琴多那理直气壮地认为是他想吵架的语气,以及那瞬间警惕起来的目光,令乔恩无言以对。
“只是意见相左。”西列斯安抚了一句,随后说,“不过,我不认为这算是什么大事。”
乔恩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和你们说话真没意思。总之,我们似乎找不到什么突破口,关于这个案子。没有什么更多值得调查的事情了。”
西列斯就跟乔恩提及了“女性因素”的问题。
于是乔恩转而说:“好的,还有这么一条线索。”不过他有点怀疑,“但是,您真的认为,我们能调查出什么吗?”
“或许。”西列斯不置可否,“至少是一种可能。”
其实西列斯心中有着更大的把握。因为那是骰子判定中的一次大成功;而另外一个选择则是一次大失败。换言之,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
西列斯并不认为,这样的判定会让他们误入歧途,继续一筹莫展。
上一次出现这种不是大成功就是大失败的判定的时候,是在他们从金斯莱前往贝休恩的海上。当时借由这个判定,他们将落水的加勒特·吉尔古德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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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列斯的心中对这个判定有信心,不过他不能表现得太过于明显。
乔恩不明就里,仍旧叹了一口气。
琴多怀疑地问:“侦探先生,为什么你像是突然变得消极了?”
乔恩懒洋洋地说:“或许是因为,这个案子拖得太久了。我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都过去多久了?”
“过去一个世纪。”西列斯客观地描述着。
乔恩与琴多同时看向他,然后这两个人齐齐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在这一刻突然达成了共识,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琴多整个人都跌在西列斯身上。
西列斯:“……”
……看来他的冷笑话事业还有望进一步发展。
就是这个时机有点,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
他无奈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等他们笑完,气氛倒是好上不少,乔恩也没那么没精打采了。他转而说:“所以,教授,您认为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
他们手头的线索似乎都调查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静观其变。
……实际上,尽管西列斯认为这可能是个妄想,但是,他仍旧十分想要找到一个知情者——任何意义上的知情者。
他斟酌片刻,便说:“你加入的那个组织,他们对五月份的事情有表现出什么异状吗?”
“哦……他们。”乔恩思索了一阵,“并没有什么。他们似乎有一种……沉默的、安静的焦虑。不知道您是否可以理解。他们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似乎又做不了什么。”
琴多苛刻地评价说:“和我们现在的情况差不多。”
乔恩苦笑了一声。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所有人都在静观其变,等待着那个时间的到来吗?这不像是一个好消息,至少西列斯认为这不算是。他并不喜欢等待。
乔恩看了一眼时间,便说:“既然您提及了那个组织,那么我之后会试着从那边下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乐意跟我仔细说说其中内情的人。或许随着那个时间点的临近,他们中间也会有人忍不住吧。”
“希望如此。”西列斯真诚地说。
不久,乔恩与他们道别,然后就离开了。
在乔恩离开之后,琴多便说:“这位侦探先生的沮丧令人惊奇。明明我们有了一些新的进展和发现,但是他却觉得我们好像在原地转圈。”
“或许他认为我们的确在原地转圈。”西列斯说,“问题总是越来越多。”
琴多望了望西列斯,说:“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西列斯怔了一下。
“您拥有命运的力量。”琴多说,“而我们过去经历的几个事件的过程都差不多,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我们好像身处迷雾之中……
“然后突然地,您就发现了一个突破口。于是我们就势如破竹地解决了那些事情,甚至轻而易举,好像过去难倒我们这么长时间的谜团压根不存在一样。
“或许这才应当是您解决问题的习惯做法。”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莞尔。他说:“不过,我宁愿还是线索接二连三地出现,一切脉络都十分清晰,然后结局自然而然地发生。而非像我们现在这样,仿佛被什么东西困扰着。”
琴多歪了歪头,说:“那听起来更像是您的小说,而非现实。也或许,您有机会在现实中实践这样的做法。”
西列斯评价说:“听起来像是一场剧本已定的演出。”
他倒是的确因此想到了跑团剧本。不过,随着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熟悉,以及他对于力量的掌控,跑团意义上的判定反而不怎么常用了。他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怎么说,“守密人”这个身份,像是特地为他准备好的一样。
神位已然虚位以待?
琴多托着下巴,一双眼睛望着西列斯,他说:“说起来,加兰小姐的故事即将结束了,您的新小说呢?”
西列斯:“……”
不要在他忙碌的日程表上雪上加霜。
他警告似的揪了揪琴多的辫子。
琴多就笑了起来,亲昵地贴近他,蹭了蹭他的脸颊。一触即分,免得被其他人注意到。
西列斯便说:“我实际上有个想法。”
“什么?”
“将加兰小姐的故事改编成戏剧。”西列斯说,“在舞台上真实地上演。我认为这说不定能让我掌握更多阿卡玛拉的力量。”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弄假成真?”他想了想,又说,“但是,已经有一个现实存在的加兰了。”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说:“至少这值得一次尝试。”
“的确如此。”琴多说。
“回头我可以给本顿写一封信。”西列斯说,“正好他恐怕要问我加兰小姐故事集结出版的事情。”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说:“如果您想的话,或许可以将这书翻译成其他语言?我可以让普拉亚家族出把力。”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诚实地说:“这或许不错,但最近恐怕没这个时间来考虑这事儿。”
琴多闷闷地笑了一声。他承认这是对的,但是每当西列斯这么说,他还是难以避免地会产生一种……又心疼又好笑的感觉。
瞧瞧他心爱的神明都因为这些俗务而忙成什么样了。
他们在欧内斯廷酒馆吃了饭,期间西列斯跟琴多讲了讲,从昨天晚上的深海梦境到今天上午和乔恩的谈话,这些对话给他带来的收获。
琴多翠绿色的眼睛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从饶有兴致到若有所思到不明所以到混乱迷茫。最后,他缓慢而谨慎地说:“为什么,每一条信息,都会带来更多的问题?”
西列斯默然。他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说真的,他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蛛网。这真的不是“阴影”的诅咒吗?不然这密密麻麻的谜团与困扰,为什么会如此紧密地,如同蛛网一样包裹着他们呢?
最后,西列斯摇了摇头,他叹息了一声,说:“希望我们能在五月份的事情发生之前,真的得到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吧。”
琴多反而笑了起来。他说:“您这样说,那么我反而认为,这希望的确能成真。”他喃喃说,“毕竟,您就是命运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