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因为安缇纳姆的自我介绍而感到惊讶, 毕竟他之前就猜到过这种可能性。
当然,以世界作为姓氏的神明——这一点的确让他有些意外。现在想起来,那些旧神似乎都并不拥有姓氏, 只是拥有名字。
或许祂们的姓氏也是费希尔?又或许,祂们还不足以使用这个姓氏?
他一边想着,一边抬眸凝望着四周。他终于望见了安缇纳姆。
安缇纳姆就站在不远处。
这是一个半圆形的、半透明的、散发着莹莹微光的地方。他们就站在这个半圆的平台上。但是他不能说……周围只有那种“普通”的光芒。
他此刻仍旧佩戴着【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因此能够望见一些蕴藏在这些光芒之中的奇妙景观, 就好像有一层玻璃罩,盖在这个半圆形平台的上方。而那玻璃罩上倒映着无数纷繁变化的场景。
……费希尔世界。他想。这个玻璃罩上呈现的就是费希尔世界的模样, 以及发生在费希尔世界的种种事情。
但除却这个玻璃罩、这平静的光辉——以及不远处的雕像,与雕像的光芒投射下来的人影——这儿空无一物,荒芜一片。
比起其他旧神的乐园, 安缇纳姆的乐园相当沉寂空旷。
他终于将目光放在安缇纳姆身上。
准确来说,那座巨大的雕像。
那大概有五米高, 与他曾经在拉米法城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中见到的,安缇纳姆的雕像几乎如出一辙。
微卷长发(他突然意识到,琴多在这一点上似乎和安缇纳姆有些相似。或许这来自李加迪亚的血脉?)、精致而男女莫辨的面容、平静而悲悯又或者冷酷的目光。
一个小小的区别就是, 这座雕像的右眼是闭上的,只有左眼睁开着。
在这座看似大理石制成雕像上, 微亮的光芒绽放了出来。光线在雕像的正前方投出一个近似于真人的影子。这个人影此刻正静静地、温和地凝视着他。
另外一件令他感到在意的事情是……在那座雕像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看起来相当柔软舒适的羊毛围巾。不过, 在光芒聚成的人影身上,这围巾并没有出现。
安缇纳姆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留意的地方, 便说:“我相当喜欢你送我的礼物,所以就将其佩戴在我的本体上。
“不过如果我的化身——也就是这个人影, 同样佩戴着这条围巾的话, 或许你会感到尴尬?因此我就没这么做。 ”
人影的嘴唇并没有动, 祂的声音仍旧像是直接出现在他的灵魂之中。
至于这话的内容……
他不由得默然了片刻,感到安缇纳姆的性格中似乎带着一种微妙的……促狭?尽管这种恶趣味很巧妙地掩饰在祂那温和柔缓的语调之中。
不过,当他瞧见那条围巾的时候,他的确感到轻微的怀念。他想到曾经还未曾觉得“母亲”有什么问题的时光。
倒不是说他认为安缇纳姆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人们偶尔的确会怀念“无知且单纯”的那段时间。
那个时候他还不了解自己需要做的事情,也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过去究竟隐藏着怎样惨痛的遭遇,更加不知道“阴影”的存在与安缇纳姆的本质。那是他尚且无知的时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他的知识属性才只有54点。而如今,他的知识属性已经来到了75点。这是意味着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已经相当深入,也意味着,他正逐渐接近事情的核心与真相。
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是相当重要的。但这条围巾的出现,轻微地缓解了他心中的凝重。
“……这不算尴尬。”他终于开口说,“我很高兴您能喜欢这个礼物。”
安缇纳姆始终凝视着他,祂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便问:“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西列斯就行。我想,您也更加习惯这个名字。”西列斯说。
“……西列斯·诺埃尔。是的,的确是这样。”安缇纳姆的语气稍微掺杂了一些复杂的情绪,祂默然了片刻,然后说,“或许我得先说……抱歉,以及,谢谢。”
“我不能说这件事情的发生……很容易让人接受。”西列斯低声说,“但是,当然,我现在也十分喜欢这个世界。”
安缇纳姆望着他,那始终平静的、毫无动摇的目光之中,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情绪。最终,祂只是温柔地说:“谢谢你的喜欢,西列斯。这个世界会很高兴的。”
他们之间的气氛终于平静了下来。尽管面对面交谈需要的是一种更为熟悉的、亲近的氛围,同时他们还没能这么“熟”,但是这事儿也没他之前想象中那么困难。
安缇纳姆让空旷的平台上出现了两张单人沙发椅,以及一张茶几。茶几上还摆放着清茶与点心。抛开周围这离奇的环境不说,现在情况看起来十分像是茶话会了。
“你不用担心,西列斯。”安缇纳姆首先体贴地说了一句,“这儿的时间是凝固的,只要我想。所以,琴多不会着急的。我们可以花上一段时间好好聊聊。”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坐了下来。在一开始,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并且都在思考着从何处开始。
“……那么,就从我开始吧。”安缇纳姆说,“我是说……‘我’。”
西列斯在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仿佛面对着一位尽管温和宽容但的确不常打交道的长辈。说真的,这个时候他开始怀念骰子那种絮絮叨叨的话唠习惯了。
他便问:“您是费希尔世界?”
“世界?不,我是文明。”安缇纳姆轻轻摇了摇头,说,“这颗星球原本没有名字,是人类以自己的文明为其命名。而我,我与费希尔文明相伴而生。
“在最初,在人类初初点燃文明之火的时候,我就在那火中诞生。”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到之前骰子关于旧神、神明的种种说法,以及这个世界对于神明的记载。
神明即文明。
这是隐藏在许许多多信息中的一个概念。如果更确切一点说的话,这里的文明指的是人类文明。
虽然西列斯并不知道,这个宇宙中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的文明,但是至少在费希尔世界,所有的神明都与人类文明有关。
生命、死亡、旅途、艺术、战士、星星、梦境、自然、商业、罪恶、食欲、盛宴、苦行……每一位神明,都是人类对于这世界的定义与概念的生发。
神明与人类,至少是这世界的人类,息息相关。
“……但是,为什么人们似乎,并不知道您的存在?”西列斯问,“我并不是说……”
“为什么我现在是过去与历史之神,是吗?”安缇纳姆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西列斯。所以我准备好了下午茶,请你来聆听这个故事。”
西列斯顿了一下,然后说:“我的荣幸。”
他想到之前骰子的说法,它说安缇纳姆会很乐意来向他讲述这些故事。
“所以事情该从什么时候讲起……就从我诞生的时候说起吧。”安缇纳姆说,“在我诞生的时刻,世界也仿佛是混沌初开,一切都处在蒙昧的状态。
“对于人类来说,那个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神’。而对于我来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神’。我好像只是这世界的一个造物,天生地养,普普通通,与其他人类似乎没什么区别。
“所以在那最遥远的世界之初,我还十分无知、还一无所有。
“或许,那也可以说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当人们足够无知的时候,那的确是能够带来一些快乐的,就像是婴儿仍旧栖息在安然的襁褓之中。”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他想,骰子似乎说过类似的话。但是,他那个时候可没想到,这种说法也能在安缇纳姆身上得到验证。
“……事情大概是在,我逐渐意识到自己与人类的区别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安缇纳姆的语气逐渐变得低落起来。
当然,祂的语气也仍旧保持着温柔。
祂说:“我意识到,人类做不到的许多事情,我能做得到;人类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可以提供帮助。我的力量,大于他们所有加起来的力量。
“他们开始崇拜我。当然,那个时候他们仍旧不知道什么是‘神’。他们可能以为我就是这广袤无垠的世界,以为我就是那残酷与温情并存的自然,以为我就是他们生活并且熟悉的那片荒原。
“力量。力量。在那一刻,我与人类,我们走向两个极端。在那个时候,我不会意识到问题所在。我甚至十分高兴,我的力量能够帮上我心爱的人类。
“但是慢慢地,我喜欢的、熟悉的那批人类逐渐死去,他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成为了新的人类。他们逐渐成长,逐渐了解这个世界,逐渐明白世界与自然 的规矩。
“慢慢地,他们变成了我陌生的模样;而对于他们来说,我也是陌生的。我掌握着如此可怕的力量,而尽管我心怀善意,但他们却也不敢相信。
“在世界之初、万物竞发的大自然,他们怎么能不心怀警惕。那是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
“于是我意识到,我是孤独的。
“我越是诞生于这个文明,越是掌握着这个文明的力量,我就越是与这个文明背道而驰。人类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又或者说,即便少了我,人类文明也会继续发展下去。
“但是我却偏偏诞生了,诞生于那璀璨的文明之火中。我甚至无法痛恨这个文明,因为我即文明,文明即我。我怎能痛恨我自己呢?”
祂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即便表现出一种相对激烈的情绪,但其实祂的语气也仍旧是不疾不徐的。那恐怕已经是距离这时候相当遥远的故事了,即便是神明,也不能免俗,也难以铭记那些曾经的情绪。
“……我首先得解释一件事情。”安缇纳姆突然说,祂没有给西列斯开口的机会,“为什么我——以及骰子,会这么像是人类。”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点了点头,认为安缇纳姆与骰子的确相当人性化。
安缇纳姆说:“因为我诞生于人类文明,即便我是许许多多东西的概念升华,但是我终究属于这个文明。而骰子——可以这么称呼它,毕竟它现在就是个骰子——它是人类的命运。
“我们都是人类的神明。或许可以这么说。但事情可能比你想象得更加复杂一点。”
祂轻轻叹了一口气,但似乎也早有预料,所以没有太过于烦恼。
祂继续说:“所以,在我感到孤独的许多许多年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创造我的同伴。这个念头让我感到狂喜。
“我如此看重这个想法,因而在思考了很久之后,决定分出我的力量的最庞大的两部分。也就是,真实与虚幻。”
“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西列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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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列斯怔了一下。
“真实与虚幻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在我分出这两部分力量之后,我反而变得太过于弱小了。而真实与虚幻却太过于强大了。”安缇纳姆说,“……我并不喜欢这种局面。”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神明。
祂的力量是祂苦恼的根源,但也是祂得以存活的原因。
……因此,当祂创造祂最初的两个孩子的时候,祂意识到祂给了这两个孩子太多的宠爱,以至于祂自己反而被削弱了。
“可是我又不愿意将这力量收回。毕竟我已经将其分割出去了。”安缇纳姆声音很轻,柔和而平静地说,“于是,我决定继续拆分祂们的力量。”
一个困惑西列斯与琴多多日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为什么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的力量,与最初不一样了?
是因为祂们的父神不希望祂们如此强大,所以便决定将祂们继续拆分。
这听起来相当残酷。但如果考虑到祂们作为神明的本质,那么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困惑。只不过……
只不过,西列斯不得不想到,所谓的“旧神的父亲”“兄弟姐妹”这样的说法,并不代表着这些神明就拥有着温情的、和谐的“家庭”。
那只是比喻,而比喻从来与事实无关,就好像写在小说里的那支铅笔,已经与现实中的铅笔毫无关系了。
安缇纳姆·费希尔,祂看起来是温和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可是,这样一位诞生于世界与文明之初,与人类文明共同走过那残酷的自然淘汰的神明,真有这么温柔可亲吗?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继续聆听着安缇纳姆的故事。安缇纳姆的“性格”如何,对于西列斯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人类本就如此,诞生于人类文明的安缇纳姆,自然也如此。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安缇纳姆便接着说:“我首先拆分的是‘真实’的力量。真实囊括着许许多多的力量,应该说,在我将真实独立为一位神明的时候,祂比我、比虚幻,都要强大。
“因此,祂也是被拆分得最多的一位神明。这世界、以及我,都不需要这样一位强大的神明——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于是,生与死、星与山首先被拆分了出来。你可能知道,生与死、星与山、梦与海,在人类的历史中,这六位神明是最早诞生的。
“……是的,就人类的历法而言,在我拆分真实与虚幻的时候,时间来到了神诞纪。人类终于知道了‘神’的存在,但是,他们也已经遗忘了我的存在。
“因为我过去那么长时间的孤独与兴致勃勃的拆分力量的做法。因为我很长时间没有再帮助过人类,在我意识到我与人类的区别之后。”
很难说这一刻安缇纳姆的语气中蕴藏着什么东西。祂看起来无动于衷,语气仍旧柔缓静谧,就好像事情变成这样,祂早已经明白也知晓。
但是,在神诞纪到来,在人们庆祝这世界迎来了他们的神明的时刻,安缇纳姆却在拆分自己的、以及自己的孩子的力量。
一种复杂的情绪出现在西列斯的心中。他感到思绪十分沉重,甚至不太想思考那段时光里的事情。
神诞纪。那遥远的人类第一纪元。
可在那个时候,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却已经遗忘了,这位与人类文明相伴而生的神。
“……因为我一直一直在拆分‘真实’,所以祂没在最初就为人知晓。至于‘虚幻’,祂的力量在那一刻没有那么强大,因为人类文明还没强大到去探索虚幻的地步。
“所以……梦与海。梦境的神明在那个时候为人所知了。关于阿卡玛拉,你可能也知道祂的形象,一个小女孩。那就意味着祂最初力量的孱弱。
“至于海洋,我得额外解释一句。
“一开始人们没有靠近海洋,人们只知道平原、山川。但是后来,随着人类往外探索,他们便找到了海洋。海洋因此而诞生在‘真实’的权柄范围之内,我不得不将海洋重新拆分出来。
“但是,海洋的神明在最初未曾被认定为‘旧神’。现在人们认为海洋就是阿莫伊斯,但其实,是在更晚之后,大概在神诞纪的中晚期,战士这个概念才与海洋有了奇妙的融合的趋势。
“阿莫伊斯……祂实际上与我类似。祂是人类意志的象征与凝聚。如同我诞生于文明之火一样,祂诞生于战争之血。
“祂十分强大,不过不及我的层级,因而我放任了祂的诞生。在沉默纪,祂也做出了回报——我得说,当我说出这话的时候,我是从费希尔文明的角度出发的。”
安缇纳姆突然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然后祂说:“李加迪亚、阿卡玛拉、阿莫伊斯。只有祂们三个没有背叛我——没有背叛费希尔文明。”
说完这话,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某一刻,西列斯几乎以为自己从安缇纳姆的脸上窥见了苦涩与痛苦,但是那好像转瞬即逝,如同西列斯的幻觉一样。
于是他意识到,这种情绪对于安缇纳姆来说,也是漫长时光酝酿之下的平静波澜。
没人知道,当风拂过湖泊,吹起小阵的波澜的时候,这风究竟来自多么遥远距离之外的天空。这或许也就是此刻安缇纳姆的心情。
时间过去得太久。即便祂是神明,即便祂是过去与历史的神明,但是,当祂重新考量自己的过去的时候,祂才从那些记忆的角落中挖出一些如今已经不值一提的块垒。
“……抱歉。”安缇纳姆突然叹息了一声,“稍微有些跳跃时间了。我想,或许是因为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离我最近,阿莫伊斯离费希尔文明最近,所以,祂们才能坚持到最后。
“如果我没有拆分力量,那么祂恐怕也不会窥探费希尔世界。我变得虚弱了,同时,其他神明也未必如同我这般亲近费希尔文明。这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借着这个话头问了一个问题:“所以,为什么‘阴影’……祂会注意到费希尔世界?只是一个巧合吗?”
“‘阴影’,的确可以这么称呼祂。”安缇纳姆首先轻柔地说,然后又回答了西列斯的问题,“不。应该说,对于我们而言,所有的巧合都是必然。”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问:“只是因为您拆分力量的行为?”
“只是因为我拆分力量的愚蠢行为,以及,某个旧神的愚蠢行为。”安缇纳姆说,“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的愚蠢。
“毕竟,如果不是我执意拆分力量——不仅仅是拆分自己的,还拆分了李加迪亚的——那么,这些旧神也就不会诞生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没能想到有什么……“旧神的 愚蠢行为”。
安缇纳姆指的是谁?
“慢慢来、慢慢来。”安缇纳姆轻轻叹了一口气,“翻阅自己乱糟糟的记忆,是十分令人不快的行为。我在这儿生活了太久,又沉睡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