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就暂且将其称之为夏先生吧——平复了一下情绪, 然后坐到了自己这闲置已久的办公桌的后面。
当他落座,他才突然发现这个房间相当独特的地理位置。
从窗户望出去,他可以巧妙地看见阿瑟顿广场——这个国家的中心位置的全貌。他可以瞧见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的尖顶, 以及康斯特公国皇宫的漂亮花窗。
这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位置, 就好像围绕着阿瑟顿广场,历史学会、往日教会、公国皇宫有一种三足鼎立的姿态。
他想见在过去这么多年里, 当安缇纳姆使用着夏先生的身份的时候,祂望见这一幕,望见祂庇佑的国度与信徒,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尽管, 那的确已经是相当相当遥远的过去了。
隔了片刻, 夏先生收回了自己的种种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目前他需要做的事情上。
他需要了解“自己”过去都做了些什么。
从旁人的种种描述中,黎明启示会实际上是一个对抗旧神追随者的组织。
在一开始, 黎明启示会成立于康斯特公国早期的那场战争期间,是为了对抗迷雾消散之后出现的种种危险;但随着时间的演变, 黎明启示会将重心转移到了旧神追随者这一种特定的危险之中。
黎明启示会的建立是为了等待“黎明”的启示, 换言之, 他们希望在迷雾与黑暗过后,迎来这世界的黎明。
不过在黎明之前, 当然了,会有最后的、最浓重的黑暗。
所以,黎明启示会似乎也倒在了这个时刻。
随着人类对于启示者力量的熟悉, 许多人对于“力量”这个概念产生了一种含糊不清的情绪。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就是, 旧神追随者……他们不也掌握着启示者的力量吗?
安缇纳姆在给予启示者们力量的时候, 似乎相当一视同仁;即便这位启示者并不信仰祂、甚至站在祂的对立面, 他也仍旧可以使用这份启示者的力量。
……这种情况或许也是许多人怀疑安缇纳姆并非神明的原因, 仿佛安缇纳姆无法彻底掌控这份历史的力量一样。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有许多人产生了更为贪婪的念头:既然如此,那么启示者力量,叠加上庇佑者的力量,不是一直更好的选择吗?
为什么不成为旧神追随者呢?可以不信仰那些陨落的旧神,但他们仍旧可以借用这群旧神的力量。这就是许多人的想法。
……很难说,黎明启示会的人们是否会产生这种念头。毕竟他们曾经距离旧神追随者十分近。
而某种程度上,他们当然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曾经追随的、敬仰的夏先生,就是安缇纳姆的化身之一。他们几乎是安缇纳姆一手培养的,可情况仍旧不那么尽如人意——尽如神意。
在如今他已经知晓全部真相的时刻,再来回顾、整理黎明启示会与历史学会相关的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不禁感到一丝深刻的叹息。
他开始翻阅存在于这个办公室的许许多多的文件。
最早的,来自四百年前,雾中纪早期康斯特公国的那场战争。他看到了一些字迹模糊的记录,许许多多伤亡报告、案情整理,还有一些言辞激烈的通信。
这当然是来自过往时光的痕迹,而如今他置身于历史长河,望见这些事情。
他曾经无数次惊叹于费希尔世界的历史。当他还在地球的时候,他当然也惊叹于自己故乡的历史。但这种感觉与如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之于费希尔世界,始终可以保持一个较为客观的立场。
因此,在面对费希尔世界的灾难、迷雾、挣扎、存亡的时候,他也能以一种旅者的身份,惊讶于这个世界的顽强和复杂。
他望见这些陈旧的纸张、望见这些斑驳的墨迹、望见无数人在过往时光里的万般面容。
他额外注意到一封信,那似乎来自于彼时的康斯特大公。这封信被随手放置在一场战斗之后的伤亡报告里,甚至还带着不知名的血迹。
在信中,这位康斯特大公表达了自己对于夏先生的谢意,同时也为难地、隐晦地提及了夏先生使用的那种“奇怪”的力量。
那种力量似乎将不少人都吓坏了,因此这位大公忙不迭给夏先生写信。
他最为对这封信中的一句话留有深刻印象。这位大公说:“人们都说,旧神已经陨落了,而您如今却展现出了神明一般的力量。”
在信中,只有这句话的分量最重;其他时候,这位大公甚至没有直接提及夏先生的这种力量。
但是在四百年之后,当他翻阅这封信件的时候,他却能体会到这句话没说出口的那种未尽之意——“您觉得,他们是会信仰您、尊敬您,还是,畏惧您、憎恨您?”
在四百年前,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人们无暇顾虑那么多。这种种复杂的、难以辨认的情绪,被一股脑扔进了大脑的最深处,与那些迷雾一同氤氲着、沉默着。
可并不是不存在。而彼时的夏先生——安缇纳姆,当祂使用着这份力量的时候,祂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
这世界不再需要神明了。
既然旧神都已经陨落,人们都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情况就是如此,盖棺定论了。是安缇纳姆的出现,反而又将旧神们的棺材板撬开了一点点。
可祂又不得不这么做。这笼罩世界的迷雾与阴影,都需要祂这么做。
……于是祂一视同仁。不管对于任何人,不管是旧神追随者还是祂的反对者,祂公平地、沉默地,给予自己的力量。这世界需要这份力量。
只不过,因为旧神追随者造成了太多的伤害,所以祂又不得不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带领黎明启示会、往日教会,对抗着这群人。
那是整整四百年,从往日教会尚未成立到如今的如日中天、从黎明启示会与历史学会的草创到如今的一没落一辉煌、从康斯特公国还在他国的围攻下风雨飘摇到如今领头牵动枯萎荒原开发计划……
那是漫长漫长的时光。那是漫长漫长时光里,积压在厚重文件和复杂记录之中的,旧日的阴谋与尘封的血腥味。
“……天亮了。”球球轻声提醒他。
他这才恍然抬起头。
10月20日。神诞日到了。
夏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一晚上的时间,他差不多将这间办公室里的文档看了大半,也已经完全了解夏先生——也就是自己如今使用的这个身份,过去做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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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当时是安缇纳姆在使用这个身份,所以彼时夏先生的行动自然要大胆、迅速得多。安缇纳姆可以从各种角度来了解那些旧神追随者的打算。
比如,一个相当简单的办法是,在时光长河中寻找这群人的蛛丝马迹。
……事实上,这一点也给了如今的他一些启发。他意识到自己还太小瞧时光的力量了。那是对于万事万物的记录,就像是一沓厚厚的调查报告。
因此,当时的黎明启示会以超高的效率,解决了许许多多的旧神追随者。
但是这也就带来了一个较为古怪的问题:人们相当畏惧夏先生。
在来自一百年前的那堆资料中,当时夏先生的下属鼓起勇气给夏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及,夏先生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能力,以及漫长的生命和神出鬼没的作风,让许多人感到了恐惧。
在这种情况下,黎明启示会的调查变得有些……困难,因为很多人们,尤其是当时历史学会内部的启示者,对于黎明启示会都感到了不安和抗拒。
那些启示者觉得这是一群神经兮兮的怪人,整天做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
恐惧是会蔓延的。
当然,夏先生和黎明启示会是在做着好事,他们在对抗那些邪恶的旧神追随者;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他们能如此轻易地对抗旧神追随者,那么其他的启示者不也一样?
而当时黎 明启示会又一直是位于历史学会的沙龙之中。这成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组织中的组织,并且还有着相当可怕的威势。
在历史学会也日渐兴盛的时代,黎明启示会的地位逐渐变得尴尬起来;在历史学会成立了第二走廊之后,这种尴尬的局面变得越发常见。
黎明启示会的成员们常常遇到的一件事情是,他们会调查着调查着,然后碰上历史学会第二走廊的启示者;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怎么办呢?
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在一开始,第二走廊其实并不是为了针对旧神追随者而成立的,毕竟历史学会的高层也知晓黎明启示会的存在,他们乐于将这些麻烦丢给黎明启示会和夏先生。
因此,第二走廊最开始的存在目的,是为了启示者内部的一些争端和负面影响,就比如说,精神污染而导致的一些案件。
但是,既然第二走廊已经成立了,那么当时第二走廊的成员就想做出一番功绩来。而如果只是局限在启示者内部那些常见的、琐碎平常的事务里,又怎么体现出他们的能力呢?
说到底,就只有旧神追随者。
如果功劳也有大有小的话,那么解决这些与旧神有关的这群疯狂的信徒的事件,自然比解决普通的人类群体之中的事件来得“大”得多。
但偏偏,这“功劳”却完全被黎明启示会占据了。
在这种情况下,矛盾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在一百年前的这封信中,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就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黎明启示会是否应该搬离历史学会?
但是,这个问题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沙龙空间怎么办?
这个空间是夏先生建立起来的,历史学会同样也在使用。的确,夏先生也是历史学会的元老级人物,但他从未在历史学会高层占据一个有效的席位。他只是若即若离地游离在高层之外。
夏先生和黎明启示会想要离开,那也没什么问题;但夏先生想将沙龙带走,那又成了一个难题了,历史学会不会乐意他们这么做。
可对于黎明启示会的成员来说,夏先生离开的时候当然要将沙龙带走,那明明是他的力量的一部分。
这种僵持的局面尴尬地又持续了几十年。
在这几十年间,矛盾愈演愈烈。夏先生——或者说安缇纳姆,其实不怎么乐意处理这些人类之间的勾心斗角。但这个身份也让祂迫不得已卷入其中。
甚至连黎明启示会内部,对于夏先生的诡异力量,也存在着某种不太安分的、不太轻松的讨论。那都发生在私底下,但安缇纳姆不会不清楚。
结合球球的一些讲解,他确信,当时的安缇纳姆就已经打算放下夏先生这个身份了。
当然,不是说完全放弃。这个身份经营多年,没必要轻易放弃。但至少当时的安缇纳姆已经不打算继续使用这个身份了。
总的来说,在十四年前的事情发生之前,历史学会内部,乃至于黎明启示会内部,就已经隐隐有了排斥夏先生的倾向。
说到底,黎明启示会之所以如此特殊、如此独立、如此尴尬,是因为夏先生的存在。
如果夏先生不存在,那么黎明启示会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成为历史学会的一部分,比如,一个部门、一个分支——这就是当时历史学会和黎明启示会内部的一些想法。
然后就是……十四年前的事情。
他从一个新颖的角度,重新窥见了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
夏先生与历史学会的决裂,要想从方方面面来论证这个问题的话,可能需要无数的赘述、无数的文件和信件的佐证。
所以,单就这件事情而言,不得不提的一个人就是约瑟夫·莫顿。
也就是历史学会在启示者这部分的负责人。
约瑟夫·莫顿是格伦菲尔曾经的老师;尽管他们如今已经决裂,但是他也偶尔会从格伦菲尔这儿,听闻一些关于莫顿的信息。
结合莫顿从平凡的启示者变为大人物的过程,这位如今历史学会的副会长的性情,他实际上已经十分了解了。
在十四年前,莫顿就已经是副会长了。他出身平凡,但因为拥有十分优秀的启示者资质,而受到前任会长的赏识,因而平步青云。
值得一提的是,他之所以能这么快就成为副会长,都与他曾经在第二走廊的打拼分不开关系。
一些小道消息能佐证,莫顿曾经是个相当老练、善战的启示者,他杀死了为数不少的旧神追随者。
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对于力量——不管是启示者的力量,还是庇佑者的力量,又或者说,神明的力量——有着一种相当迷信的推崇。
他自己就依靠着、使用着这份力量,同时,他也目睹过无数人利用这份力量。他实际上相当敬畏这份力量,因为他了解其强大与危险之处。
换言之,至少在十四年前,对于那个试图复现出神明力量的实验,莫顿实际上是并不太支持的。
许多人认为那个课题、那场实验亵渎了旧神的威严,这是一种后知后觉的评断;莫顿并不这么认为,他的确并不站在旧神那一边。
r /> 但他也的确认为这种实验理应在更安全的条件下,以更加保守的方式进行慢慢尝试,而不是一下子就尝试复现旧神的力量。
在一定程度上,莫顿支持“神就是神,人就是人”。他不那么真诚地认为,人的力量是可以战胜神的力量的;不过,他也不那么真诚地认为,神的力量可能永远是高人一等的。
在当时的历史学会,许多人被裹挟进了一种疯狂的、想要推翻“神明的威严”的氛围之中。那是压抑的、困顿的雾中纪头四百年给人们残留的阴影的反刍。
或许也有许多人持有着与莫顿类似的矛盾立场,但是他们显然都保持了沉默,又或者是在之后,其态度才发生了转变。
总而言之,十四年前的实验有点类似于一次疯狂的尝试。
如果这尝试成功了,那么之后人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推翻了神明的威严;而如果这尝试失败了,那么失败的代价也将成为笼罩人们心头的阴云。
但这尝试既成功又失败——那个年轻人的确复现出了神明的力量,即便他没几天就死于疯狂——这情况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在莫顿与夏先生的通信中,这种矛盾的心态被完整地展现了出来。
基于对抗旧神追随者的行动,莫顿与夏先生关系其实还算和平。无论如何,这种大人物总归会维持一些表面上的友善。
莫顿时常会给夏先生写信,因为他们得共同对抗旧神追随者。在十几年前,旧神追随者的行动更为隐蔽、疯狂一些,死亡是最常见的情况。
因此,他们两个几乎可以说是朋友了。夏先生甚至在某封信中提及,他几乎在莫顿的身上看到了最早那位历史学会副会长的影子。
事实上,关于“复现神明的力量”或者类似的课题,莫顿曾经在过去许多封信件中提及过。他不太赞同这种做法,不过也谨慎地没有表达出太激进的观点。
他只是认为,这种行为是相当危险的。
而在十四年前,当这个实验真正要进行的时候……前前后后,差不多四天的时间,莫顿一共给夏先生写了四封信。
第一封信中,他依旧不太看好这个实验的前景。他流露出一种近似于不屑的、等着看好戏的情绪。他认为那个年轻人说不定会出丑。
第二封信的发出时间则是在那场实验落幕之后,莫顿在信中不可思议地重复着“他成功了!”“他居然成功了!”这样类似的话。显然这件事情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第三封信是在那个年轻人死后才写下的,很难说这个时候的莫顿是否还能维持平静的心态,他只是说,“我早知道,该用一种更安全的方式探索神明的力量”。
他同时也说,“神明的力量或许是人类无法探明的区域”。
最后的一封信,或许也是夏先生在离开历史学会前后,收到的唯一一封友好并且语气平静的信。信中,莫顿说:“在此之前,有人认为,神明已经过时了。
“可这个实验却让我们知道,神明的力量从未离开我们。我该怎么形容最近学会内部的死寂而压抑的氛围呢?
“……我的学生与我大吵了一架。他不认为这是一场失败,尽管我也不这么认为。而他却以一种相当激烈的语气询问我说,‘但是,您的确以为,这是人类面对神明的溃败,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