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的神情沉下来,“这可不算夸奖。”
“哦?是吗?对你来说,就是夸奖。”
她面孔骤冷,忍不出骂了一句,“扯你丫的狗蛋。”
要是在现实中,她肯定不敢对西瓜师叔这么说,但是心魔幻境内,就无所畏惧了。
“光啊,你知道为什么玩陌刀的小子、藏经阁的师侄、兰师妹笑得那么诡异吗?”和光警惕地看着他,西瓜师叔却似笑非笑,仿佛不当成一回事。
“他们在笑你啊,至今认不清自己。你享受的不是胜利,而是把他们踩在脚下的那一股快感。”
“别扯淡了。”
他随手划出一面水镜,面对着她,和光看清了自己的面容,心头不禁一怔。
为什么镜子里的她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样子?
“被我说中就气急败坏了?看来你的嗔怒禅修的还不到家。”他走到她面前,抬起下巴,俯视着她。
“和光,承认吧,你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你渴望着权力,你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权力、权力!’就像即将渴死在沙漠中的旅人渴望着每一滴水,为此不惜杀死自己的同伴。”
“放你丫的屁!”
他摊开双手,风起云涌,大片大片乌云朝他接连涌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手中。
“不是吗?这种踩在所有人之上的感觉,不爽快吗?”
“不爽。”
他讽刺地笑,重新问了一遍。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不享受站在权力的巅峰?你不享受站在所有人之上的爽快感?”
和光握紧拳头,冷眼看他。
“享受你麻/痹。”
他勾了勾唇角,脸上浮现出一抹鄙夷与轻视。他突然冲上前,一把扯起她,粗暴扯着她的领口,把她压到平台边缘。
她不住地挣扎,却挣脱不掉,他按着她的脑袋,强迫她往下看。
和光往下看去,骷髅若岭,尸山血海。
人头一串串拉结在树上,人骨堆积成山,人皮肉揽作泥尘,一块块、一堆堆,聚集在一起,架起了他们所在的平台,架起了人皮椅子。
这些人头咔哒咔哒地转过来,面对着她,都化成了她熟识的人。
高师叔、唐不功、师弟、兰师叔……
有些她忘记了名字,有些她永远都忘不了。
他们都是她登顶执法堂三把手的路上,被她推开刷下来的人。
他们都是她登顶路上的踏脚石,一步步堆出了现在的她!
“通往权力的路上,遍布尸山血海。”
“和光,你做的一切,真的问心无愧吗?”
“踩在所有人头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是不是有一种从心底升起的畅快感?”
……
和光看得一脸崩溃,胸膛不住地起伏。
西瓜师叔轻轻笑了笑,拍拍她的后背,被她一把挥开。
他没计较,依旧是那么笑。
“我说过,这些都不是事儿,我中意的是你的野心和狠心。”
她死死地瞪着他,咬住后槽牙,道:“我没……”
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唇,嘘了一声。
“这是你的心魔幻境,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所思所想,否认没有用。你要做的,不是否认,不是辩解,而是堪破它。”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底下,“堪破他们。”
他指了指他的脑袋,语气里带着些许期待。
“堪破我。”
她随着他的话,喃喃道:“堪破你……”
“对,堪破我。”
“我最喜欢的便是你争强好胜的性格,这点像我,我说过无数次,一直没有变。”
他转身,悠闲地坐在人皮椅子上,慵懒地撑着下巴,笑道:“你看看我,争强斗狠、心黑手辣,明非那家伙说过我无数次,上头的老头子也骂了无数次,那又怎样?”
他摊开手,耸耸肩膀,一脸羁傲不逊。
“执法堂堂主的位子,还不是牢牢握在我手里。我不让位,谁敢上前抢,我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
“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也不管你以后怎么做。只要你能做到我要求你做的,做到三把手的责任要求你做的,你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和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思考他的话可不可信。
“斋戒日已经进行很久了,不要错过这个时机,来,堪破心魔,堪破我!”
和光闭眼,心神跳出心魔幻境,刺眼的阳光直直冲她而来。
观邪师叔跟在她身边,面露焦急。白衣赤脚的僧人口诵心经,一步一步缓缓行着。
她远远望去,嗔怒禅的队伍早已离开,看不见踪影。头顶的佛光越来越亮,菩提佛的雕塑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又重新闭上眼,进入心魔幻境。
西瓜师叔依旧潇洒地坐在人皮椅子上,垂眸看着她,神色淡淡,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着他,狠狠威胁道:“你最好别骗我,不然我打的连你妈都认不出来。”
他挑挑眉,没说话,往后懒懒地一靠,左脚搭在右脚上,一副请君随意的神情。
她咬住牙,最后横了他一眼。盘腿坐下,静心凝神,口诵心经,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
闭上眼,往事在眼前不断划过。
上任三把手后,处理的桩桩件件任务和档案,刑讯处理过的个个叛徒和邪修,他们的求饶和哭诉,她的无动于衷和满脸笑意。
她当时的做法,她当时的想法……
越想越深,心头不禁颤抖,以至于浑身发颤。
不可否认,她确实在享受,享受着手握生杀权柄的豪迈感,享受踩在他们头上的畅快感。
处理柳幽幽一事时,她与莫长庚合作,强开传送阵,暗闯大衍宗,劫走了她。赶在封曜下手之前,处理了此事。
这件事有两点做得不够好,其一是闹得太大,人尽皆知,不得不把涂鸣拎出来挡枪。其二是没注意俩人的戒指,给了季子野两次机会。
不,还有其三。如果她提前看出此事,强压季子野回宗门,他是不是就不会走火入魔,修行功亏一篑。
万派招新时,她同无相魔门的韩修离合作,想要抢占生源。
后来仔细想想,效果虽然不错,却着实是一个昏招。
其一,绯闻的立意不够高,远远输给了万兽宗的两族友好合作,给了顾鼎臣嘲笑她们的机会。其二,她们居然把希望寄托在圣贤儒门的报纸上。这么多年了,她居然没想到创办一份万佛宗的报纸,这件事必须提上日程。
至于王千刃一事,与谢鲲和残指的交流表明她的交际网络广泛,没问题。
她同王负剑合作,走好了第一步。
但是,当贺拔势找上她,异界来魂同天极界之人牵扯在一起时,她竟然没想到贺拔家背后的目的,她的思维还停滞在坤舆界和门派关系的层面上,不够高,没达到两界关系的层面。
她自视甚高,以至于想要独自处理此事。
如果当时直接把锅甩给明非师叔,强拉他去刑讯王千刃,或许局面会不一样。或许明非师叔可以动用他的资源,开辟出一条新的路。
所有的一切整合在一起,归结于一句话。
和光缓缓睁开眼,长舒一口气,淡淡地吐出一句话。
“我做得不够好。”
“呵。”
西瓜咧嘴一笑,倒是乐了。
“听你这么说,可真不容易。”
他不是执法堂主西瓜本人,只是和光心目中的西瓜师叔,是她心魔的化神。但是,他确是此时此刻最了解她的人。
听到她示弱认错的话语,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茫然。
在他心中,她犯了错,不是承认不会认错,也不会狡辩,而是无视一切叱骂指责,直接动手去补救那个错误。直到错误改正后,再低下头来,平静地看待这件事。
她居然会认错,天要下红雨了吧。
咔嚓,天上的乌云撕破了一个 小口子,他的心,心魔的心裂开慢慢裂开一道缝隙,一丝金光透过缝隙直射进来,他不禁捂住胸口。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面无表情地道:“我有野心,我狠心,我认!不然我也不会狠招频出,不择手段地赢过那四人,坐上三把手的宝座。”
/>
他原以为,她会先摆出一番道理,阐述野心和狠心的好处,没想到……
她走到他面前,一把拉开他。
“起开,我的!”
在他惊异的眼神中,她一屁股坐了下去,坐在一滩血肉上,神情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恶心和难受,而是一脸坦然的享受。
“争强好胜又如何?这是我的性格。我比他们强,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吗?”
“我是赢得不够光彩,那又如何?赢了就是赢了,成王败寇,扯什么瞎几把蛋。问心无愧?问心有愧又如何?木已成舟,难道我还能把它让出去?”
“不好意思,就我这争强好胜的狗屎性格,让你/妈的让!谁敢动我的位置,老娘一掌送她上西天!”
“至于当上三把手之后的事儿,我更问心无愧了。我渴望权力,我享受站在所有人之上的快感,那又如何?这是我的性格,操不操蛋由我说了算,管你屁事!我就不改怎么着?”
心中的裂缝越来越大,耀眼的金光越来越亮,胸口传来阵阵钝痛,他却忍不住笑了。
不愧是他看中的崽子,不愧是他□□出来的崽子,这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样子,像他!
他果然没看错!
他鼓鼓掌,笑着看她。
说吧,接着说啊,就这么说下去。
撕裂这天,打破这地,摧毁这个幻境。
撕裂我的心,撕裂你的心魔,来吧,堪破我!
他的唇角忍不住上扬得厉害,惹得她疑惑的眼神,不停地瞟着,她继续说道。
“你曾经说过,政治家和政客的最大区别,政客夺权是终极目的,政治家夺权是手段。”
“我决定顶替师兄,不是为了顶替三把手的位置,而是顶替他肩上的责任。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被你们一混淆,我差点都分不清。”
“手段卑鄙又怎样?随便你怎么说,我既然坐上了三把手的位置,也会做事,扛起这个责任,做出我的贡献。”
她一掌劈碎人皮椅子。
鲜血四溅,残肉淋漓。
他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液,轻轻地笑了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最终忍不住捂住肚子,放声大笑。
所谓心魔,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贪念。
无视没有用,它会越来越大。否认没有用,它会蹦跶得更加肆无忌惮。辩解也没有用,它会愈加得意忘形。
她要做的,是承认它,盯着它,盯到它浑身发抖。握住它,一把捏碎它!
他的心裂成两半,不断掉着碎屑,只差一点就会崩塌。
佛光直直地刺进他的体内,驱散身体里的黑雾,所过之处,尽是炙烤灼伤,他的下半身僵住,完全动不了了。
对,就是这样!
她堪破了!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乌云沉沉地压下来。
看着她茫然无措的神情,他朝她欣慰地笑笑,张开双手,大声道:“和光,最后一道坎。你堪破了心魔,看破了过去,接下来,你要怎么面对自己选择的未来?”
一道惊雷刺破天际,穿透乌云,直直冲她而去。
惊天动地,响彻行云,火光四溅。
她抬起头,凌空挥出一掌,一只手掌印劈上惊雷,竟一把劈散了这道毁天灭地的天雷。
底下,尸山白骨不断震动,混沌黑雾肆意翻滚,仿佛地面即将裂开。
他的身体摇了摇,不禁吐出一口金色的血。
她晃了晃身体,一脚插进底下,死死抓紧。
这时,乌云朝四面散开,一块巨石挡住了天光,朝她的方向迅猛而来,四下昏暗。
底下的人骨头不断地哀嚎、求救、呼喊,有的吓得怔在原地不敢动,有的吓得四散逃离。
他轻笑地看她,道:“你要怎么做?”
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巨石直奔而来,离他们越来越近,天色越来越暗,他静静地看着,仿佛能看到巨石上古老而深沉的纹路。
巨石一压而下,天昏地暗。
咚——
它停住了。
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巨石下伸出,鲜红的血液从手指间划过,缓缓顺着手腕滴下。
“呵,我要怎么做?”
巨石一寸一寸地被抬高,血液一股一股地下流。
喀嚓——
满是血液的手上,两根圆润的指甲反折,粘结着些许血肉落下。
她闷哼了一声,咬紧牙关,单薄的肩膀上扛住了遮天蔽日的巨石。
“天降陨石,我来扛起这天!地面撕裂,我来顶住这地!”
他后退一步,胸口涌上一股铁锈味,被他狠狠憋在喉咙里,往下咽。他笑了笑,道:“是嘛?那他们呢?”
就在这个时候,方才的四人重新幻化出现。
高师叔出现的那一刻,她神色不变。
“输了便是输了,滚你的吧。”
高师叔轻轻地笑了笑,随风飘逝。
唐不功出现的那一刻,她微蹙眉头,语气里带着些许歉意。
“你的伤,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不后悔。”
唐不功咧嘴一笑,颇有几分昆仑剑修浪荡不羁的模样,他双手握住高大的陌刀,一把扛在肩上,朝她挥挥手,随风消逝。
藏经阁师弟出现的那一刻,她沉下头,细细思索了一会,不缓不急地说道。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其次,你是技术性人才,不适合从政,不适合当三把手,藏经阁更适合你。”
藏经阁师弟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兰师叔出现的那一刻,她深深地凝视了兰师叔许久,似乎要把对方的面容深深刻进脑海里。
她咽了咽喉咙,声音有些哽咽。
“师叔,这是你的选择,我不觉得我有错。但是,我觉得惨死不该是你的归宿。沧溟海的仇,我现在还无能为力。但是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帮你报仇,会让仇人切身体会你当年的痛苦。”
兰师叔温柔地笑,娇俏地转过身,离开了。
/> 她目视着兰师叔的背影,沉默许久。
接着,她的眼神移到他身上,平静安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现在,轮到你了。”
他退开几步,退到边缘,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明明就要消失了,他心底却颇有几分畅快感。
“最后一个问题,光啊,你问心有愧吗?”
她噗嗤笑了出来。
“问心有愧?有你妈的愧!快死的人了,还搁这和我玩文字游戏?”
一阵强风吹过,他浑身摇了摇,跺了跺脚,稳住身形。
“我就是问心无愧!”
她眨眨眼,半空中瞬间浮现底下尸骨的身影,那些在她登顶路上,被她踩在脚下的人。
他们的神情,或平淡,或愤怒,或嫉妒,或恐惧,或狰狞……
她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们一眼。
”通往权力的路上,布满了尸山血海又如何?什么做错了,做得不够好,所有的谩骂,所有的指责,全都是事后放屁!站着说话不腰疼!输了就是输了,站在这个位置上,没人会比我做得更好!”
半空中的身影随风消逝。
砰地一下。
她肩上的巨石爆炸,粉粹成灰,风一吹,如蒲公英一般,飘散在空中。
他仰起头,乌云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紧接着,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拨散乌云,一束束金色耀眼的佛光穿破乌云,穿破黑暗,朝他蜂拥而来,照亮了这片黑暗的大地,驱散了这片无尽的混沌。
“我无愧于心,时间会证明一切。”
听着她的话,他浑身摇了摇,意识渐渐不清醒,眼前也模糊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在他脑海里徘徊,有些刺耳,又莫名的悦耳,让他忍不住听下去。
脚下一滑,他身体失重,跌落下去,白骨血山在他眼前一一划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却飘荡在风中,哪怕跌入深渊,他依旧听得见。
最后一句承诺,成了捅穿他的最后一柄利刃,一把插进他的胸口。
暖暖的,带着佛光的神圣和清明,净化了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