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无谶(2 / 2)

无谶迫切地想知道牧云亭的想法,可宁非天就像是故意作弄他一般停住不说了。无谶刚想催促,宁非天就调笑地看了过来。

“牧云亭在想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无谶的心脏陡然停住,喉咙就像被人掐紧一般,连呼吸都忘了。

“你在想什么,牧云亭就在想什么咯。”

悔恨和不甘的矛盾、情感和理智的挣扎再一次涌上心头,无谶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能强硬扭开脸。

是啊,牧云亭的心思,无谶再了解不过了,毕竟他们都曾问道于天,都得到了天道的指教——离开

前路暗淡,趋利避害,走为上策。天道不愿自己知道的事情,就不该生出逾矩的心思。

他们迷惘彷徨,他们悔恨不甘,他们都做了离开的选择。不同的是牧云亭又回去了,一头扎进那条暗淡的路。

“为什么......”无谶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至极,“牧云亭为何反悔了?”

宁非天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了出来。“他说,阴阳五行教导他趋利避害,可坤舆界的历史却教他‘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趋利避害、顺应天命是卦辞界修士的道,人定胜天才是邪魔歪道。可这套说法在其他界域却行不通,坚信人定胜天、逆天改命的界域不少,坤舆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坤舆界逆流改道的分叉点是两万年前——天魔大战的胜利

自诸天万界有历史记载开始,就不断有界域惨被天魔□□。但凡遭天魔入侵的界域,除了沦陷,没有其他结局。所有人都说,沦落至此的界域是触犯了禁忌,为天道厌弃。沦陷是它们的天命,是天道为界域指定的结果。

没有人打得过天魔,没有界域从沦陷的泥潭中挣扎出来。

所有人、所有界域都是这么相信的,直到封闭万年的坤舆界横空出世,逆天改命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人定胜天,生灵能扭转天运,界域能反抗天道,便成了坤舆界的共识。

修行八卦五行的修士大多选择顺应天命,无谶便是如此,出身于坤舆界的牧云亭比他们多了一重选择。

对于未曾见过的牧云亭,无谶心下多了几分羡慕,他咽了咽喉咙,问道:“然后呢?”

宁非天仰头灌了口酒呢,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然后啊,那小子折了木签,又进去了......”

无谶闭上眼睛,随着宁非天的话,心神仿佛也回到了那时的湖心岛。

在众人火热的目光中,牧云亭坦然盘腿坐下,闭眼又进入天问碑秘境,不少好奇的修士同他一起进去了,运气好的人在魔域秘境碰上了他,亲眼见证他参透的那一瞬间。哪怕他们见过同样的风景,经历过同样的事情,牧云亭悟出来了,他们连那扇门都没找到。

宁非天也进去了,牧云亭悟通的痛苦神色、直冲云霄的光柱、缓过来的后怕神情、缓缓上升的身影,一一记了下来,顺着话语流进无谶脑海里。

参透天问碑的人万年来也没几个,宁非天心中好奇,便在扶桑树下等着,没能参透天问碑的修士也在等着,还有不少闻声而来的疏狂界修士。

向来人影稀疏的湖心岛,眨眼间挤满了,各形各色的人比地面的黑色符文还多,从天问碑下一直排到碧湖外。

又过了一天,牧云亭下来了。

这一次,就连心大如宁非天,也不好上前问话了。

牧云亭低着头,藏在阴影下的脸满脸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百岁。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没了来时的意气风发,没了被迫放弃悟道的悔恨不甘,甚至没了悟透天问碑的害怕挣扎。

一潭死水,扔颗石头下去,别说涟漪了,连一句咚声都听不到。

宁非天脸上的笑容早已散尽,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仰头看向满天星河的夜空,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又说了起来。

“牧云亭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晚上,万千繁星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但是,他却没再抬头看过这天,好像满天都是妖魔鬼怪,刻意避开了。”

无谶听完,心脏揪紧了,忍不住喃喃道:“天是什么?【世界的终极】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让他变成这样?”

宁非天脸上的笑容没了,眉头皱得极紧,一字一字地说道:“不,那时的他,还没有参透【世界的终极】。他走到通往终极的大门前,还没能打开。”

“后来呢?”无谶急切地追问,他推开了吗?话还没说出口,无谶顿时呆住。

差点忘了,后来的事情,无谶已经知道了。牧云亭推开了那扇大门,悟出了【世界的终极】,然后跳崖自杀了。

“后来......”宁非天的语气低了下去,自嘲地笑了笑,“再见到他,是百年后的事了。”

无谶疑惑,再见?牧云亭不是死了么?

宁非天抬手比划,“那么大个人,被装进那么小个罐子里,说起来也是好笑。”

无谶明白过来,宁非天见到的是牧云亭的骨灰。接下来宁非天又说了些什么,无谶没怎么听得进去了,他不住地想象牧云亭折签的画面,一遍又一遍。

木签、签筒、龟壳、铜钱,对于占卜的人来说,这些就是他们的命,视若珍宝还来不及,怎么忍心毁掉?

牧云亭折签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什么促使牧云亭转变心意?

他要怎么做、怎么想,才能像牧云亭一样突破心理障碍,再次返回湖心岛,重进天问碑?

无谶摩挲着龟壳,突然觉得粗粝的表面恶心得很,指甲深深嵌进缝隙,心里不禁生出掐进去毁了它的想法。

“你想回去?”

脑子运转过来前,嘴巴先替无谶回答了,“想。”

宁非天定定地看着他,面色沉肃下来,“说不定会落得和牧云亭一个下场。”

无谶脑海里浮现出骨灰盒,嘴上却笑了,“这可不一定。”

宁非天倏地笑了,“去湖心岛之前,疏狂界提醒过每一个修士,世上绝大多数人悟不出来,他们都不信,自认为是高于世人的佼佼者。那几个悟出来的人,又提醒了一遍,参透【世界的终极】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他们自视甚高,都认为自己会是不同的那个。”

无谶沉默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像牧云亭他们一样,但是那些人当时也以为他们不会自杀。宁非天在提醒他,悟不出来还好,真悟出来了,他前面的人都死了,他恐怕也免不了。

“既然宁道友认为我也会像牧云亭他们一样,为何要劝我回去?”

宁非天摇头,“我不是在劝你回去,我是劝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什么?”无谶惊呼。

“你过来的时候,摆着一张后悔的臭脸,分明想让人拉你一把。几句话的事儿,我闲的无聊,劝你又何妨?至于之后,你参不参得透,死不死,关我屁事?”说完,宁非天抿了一口酒,扭头去赏夜,没再看他了。

无谶感慨万千,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卦象没有错,天道为他选好了最安全的那条路,但他还是想看看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无论前方是荆棘满地还是失足深渊。

白云焦急地绕了几圈,猛地一下顶在他腰后,似乎催促他快骑上去。

无谶整理好衣冠,朝宁非天郑重地道谢,刚打算跳上白云,怀里传来滴滴滴的响声,玉牌亮了,是掌门发来的讯息。

八卦门的掌门,也是卦辞界的首座,界域的诸多大事务,皆由掌门极其以下的长老们决定。

【掌门:师侄,你如今在何处?长老测得你有性命之虞,速速离开原地。】

掌门语气急迫,似乎极为担忧。

无谶解释起来,【晚辈刚从天问碑出来,正在湖心岛外,同疏狂界代表宁非天在一处,目前很安全。】

掌门的语气平缓下来,就天问碑问了起来。前往天问碑,本就是八卦门长老为他测出来的事情,恐怕他们正干巴巴地等待自己的成果吧。

这些事情本该是无谶回去之后再亲口禀告他们,掌门许是等不及了,催促无谶现在便说。没有任何隐瞒,无谶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天问碑的场景、直击人心的两个问题、魔域的状况,秘境内的无数次占卜,事无巨细都告诉了他们。

说完最后的“死灭凶恶卦”,掌门那边沉默了下去。

无谶没有询问掌门的看法,继续过了下去,他是如何失魂落魄地离开湖心岛,又是怎么遇到宁非天,从宁非天嘴里听到牧云亭的事情。说完话之后,过了许久,对面才发出声音。

【师侄,你想回去继续参悟?】

掌门声音沉闷,还带着隐隐的不赞同。

> 无谶想起师门多年的教诲,趋利避害、顺应天命,而他想做的却是逆天而行。无谶心中愧疚,却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掌门的语气越发严厉起来,【长老测的性命之虞,你可知应在何处!】

无谶自然知道,就应在这一刻,应在他转变心意的那一瞬间。天运不愿他回去,师门也不愿他回去。

他又应了一声。

掌门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逆天而行?八卦门的教诲,都忘了不成?】

掌门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回音仿佛越来越远,一声声徘徊起来。无谶突然觉得,那沉闷的声音,就像从龟壳里面传来的一般。

无谶握紧拳头,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晚辈想试试,发生任何问题,是晚辈一人的过错,与师门无关。】

【呵。】对面响起嘲讽的笑声,【与我们无关?无谶,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无谶怎么敢忘?晚辈是八卦门的弟子,是......】说到一半,无谶猛然睁大眼睛,浑身力气卸下,拳头也松了。

【是什么?你说啊!】掌门厉声道,【你不只是八卦门的弟子,你还是卦辞界的代表!派你去疏狂界是让你参加诸天大会,天问碑不过是顺道为之,悟了更好,不悟也罢!轻重缓急你分不清?卦象显示大凶,你还一股脑儿扎进去,你陷进去了,诸天大会怎么办?】

【我......】无谶还没说出一句话,又被掌门打断了。

【天曜大战还没开打,卦辞界就折了一个代表,你让其他界域怎么想?你让卦辞界参战的修士怎么想?未战先衰,万界排序怎么办?卦辞界十多万年来的地位要折在我们这一代吗!】

【无谶,你别忘了,你的性命不属于你个人。坐到了一界代表的位置,就要担起卦辞界的责任。你的兴趣,你的冲动,从此与你无关。你没有任性的权力。】

无谶的拳头完全松开了,一根根手指头无力地垂落下去,没法控制,不像是自己的手一般。

掌门似乎注意到话重了,接下来语气放轻了些,【你想参透「世界的终极」?可以,再过几年,天曜大战结束后,一切尘埃落定,你卸下卦辞界代表的位子。诸天万界,天南海北,任你遨游。天问碑就在这儿,不会跑,到时候再来参悟也一样,你且再忍些时日。】

掌门说的都是对的,无谶心中清楚。

于他而言,冒着生命危险去参悟,确实过于危险。他的决定,着实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以及对卦辞界的后果和危害。死灭凶恶的卦象,或许说明他没有接受世界真相的承受能力。

不过,掌门的话语、掌门的选择全都位于坚信卦象的基础之上,他们、卦辞界的正道修士,就像之前的他一样,全都没有质疑天运的勇气,没有反抗天道的胆量。

他们,卦辞界的所谓正道修士,全都是卦象的奴隶,全都是邪修口中的“缩头乌龟”!

这一刻,无谶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看清了这个事实,却无能为力,他也是“缩头乌龟”的一员。

卦辞界窝了太久了,不是短短时间能钻出来的,也不是他一人能改变的。现在,除了领着这头庞大且累赘的老龟前进之外,别无他法。

掌门收到无谶的妥协之后,又交代了几句,便切断了联讯。

无谶看了一会儿玉牌,又看了一会儿龟壳,终究还是放弃了。龟壳不再如以往一般挂在腰间,收进了储物袋。玉牌也没再收进怀里,擦亮了些,系在腰带上,刻着卦辞界三字的那面对着外边。

他转身欲走,宁非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不后悔了?”

“看清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

宁非天笑了,“不留下来看看结果?”

无谶眯起眼睛,遥望扶桑树顶端,翠绿欲滴,窥不见天枢阁的楼台踪迹。

“天极界的筑基期修士,我不清楚。至于和光道友,且不论她参不参得透【世界的终极】,一时半会儿估计是死不成也疯不了。”

“哦?”宁非天的语气带上了点兴致,“你对她这么有信心?”

“也不是信心,不过是几个月前算过一卦。我有求于她,还是在很重要的事情上,想来我总不能求上一抔骨灰或是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