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独处厢房,三四个时辰以来焦虑彷徨压力极大,本来已经是饥肠辘辘难以自抑。但一见这木盒里的海碗,霎时之间心头猛跳,完全忘记了饥饿。他小心看了一眼门口,却看见小秦站在门口百无聊赖,不但完全无视了木盒上价值连城的变窑瓷器,还对着自己笑了笑:
“请用饭吧。我等会来收拾。”
——难道,难道这并不是看错了人,把衡阳王殿下的膳食给送过来了么?
杜衡犹豫良久,终究还是不敢出声询问,只能尖着手指去捧那个天下罕见的大海碗——触手温润细腻,光泽柔和晶莹,仿若上好的羊脂美玉。与之相比,即使杜衡曾有幸见过的官窑御器,也实在是粗拙不堪,等而下之了。
他战战兢兢的将海碗放下,揭开隔板之后又看到了五个碗碟,大大小小精巧剔透,一色都是绝品的变窑。尽管已经有所准备,骤然之间看到这么多稀世珍品琳琅满目,杜衡也不由得头晕眼花,心如擂鼓。
衡阳,衡阳王手下的这波神秘人物,到底是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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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震惊归震惊,头晕眼花归头晕眼花,等真下了几筷子之后,杜衡立刻是手不停挥,毫不犹豫埋头开干——天可怜见,在中古时代那点可悲的饮食科学与材料技术的限制下,无论海河陆空什么珍馐,翻来覆去不过是蒸煮烤炖涮区区几种料理法而已,在技法上因循守旧毫无创新——当年王恺石崇斗富,比拼的美食居然也不过是豆粥和韭菜末……至于调味则毫无节制,玩了命的往甜得发腻咸得发齁油得发闷的思路走,乃至于有糖水洗锅的蜜汁操作。双重思路加持下中古时代的食物只能以酷刑虐待形容。要是一直吃魔鬼料理也罢了,一旦遇上以各色技法各色香料各色鲜味剂炮制出来的现代美食,那简直就是惨无人道的降维打击,好似仙宫珍馐之于猪圈潲水……
因此,二十分钟以后小秦去而复返,已经只看到几案上干干净净的六个餐碟。饶是小秦在炊事班见多了军队里的大肚汉,看到这样的食量都不觉微微一惊。不过吃干抹净是对厨师最高的赞美,小秦下意识笑了一笑,对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越发欣赏。他走上来收拾餐碟,笑道:“杜先生好胃口。正好吃好了才能休息好,明天我们——衡阳王——还有些事要托付先生呢。”
杜衡转了转眼珠,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碟子上残存的那片油汪汪的生姜上移开,才颇为不舍地拱一拱手:“多谢尊使相告,不知道殿下有何差遣?”
小秦笑了笑:“也没什么。衡阳王要整训乡民,因为此间乡音难通,想请足下做个通译,传递传递消息。”
杜衡自然是叉手行礼,恭敬答应。待到小秦收好木盒之后,他按着几案俯身送别,却一不小心看到了这秦姓使者地衣裳下摆。暗青色的衣面上惟妙惟肖,却俨然是一只小小的明月。
当然,明月图样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杜衡低头时一眼瞥见,却总觉得这图案四周镂空平滑齐整,怎么越看越像……缂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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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必要的机器节省出宝贵的电能,外加第一天跋山涉水实在疲累,吃完晚饭之后闲聊了几句,安排各处轮值站岗的人手以后,众人纷纷洗漱上了床。
睡得如此之早,
醒得当然更早,等到沐晨从睡梦中一觉醒来,一睁眼发现窗户外居然还是繁星点点,再一看手表,得,凌晨四点半。
——所以以后网上开喷,他大可以自鸣得意火力全开,理直气壮地嘲讽那些懒鬼:你们谁看过凌晨四点的天空?
现在还是三月初春,凌晨四点冷得就像是在冰窖。沐晨在温暖绵软的被窝里缩了一会,到底还是扛不住良心的谴责,悻悻然穿好衣服下了床。他借着星光梳洗完毕(谢天谢地,还好预备了暖水壶),摸黑走进了府衙后的大院,里面人影憧憧,已经架好了五个熊熊燃烧的火堆,上面是五口热气腾腾水雾缭绕,少说能煮半头猪的大锅。
沐晨赶紧蹭过去取暖。他借着火光一伸头,看到里面是颜色乌青冒泡沸腾的一整锅,看起来颇有些巫婆魔药的气质。
“……这是什么?”
“给当地人准备的早饭。”向亮道:“他们在侯荣私宅的地下挖出了七八百石粮食,清洗脱壳之后煮了这么一锅。”
沐晨看了一眼锅里,随后皱了皱眉。南北朝的稻种极为原始,储存技术也相当落后,除了少数专供皇族世家的好米之外,一般的稻谷煮出来确实就是这么个地狱汤剂的样子,但是……
“虽然我们手上的粮食不多,但也没必要给他们吃这些吧?”他低声道:“本来就营养不良,这也太……”
“我知道,我知道。”向亮叹了口气:“这是王博士和舒医生的意见。舒医生说当地人的肠胃已经习惯了这样粗粝的饭食,仓促之间改为精米白面反而会严重刺激肠道,甚至搞出应激性的痢疾出来。所以暂时用这种东西做个过度……当然,考虑到营养状况,我们在里面添加了不少骨粉、白米和油脂,先保证热量和蛋白质再说。”
两人交谈之际,已经有十几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提着凳子和桌子走出了后院大门,稍等片刻以后,阴影里又吱呀呀推出了一辆装满木碗的小车。这是昨天商议好的流程。先由护卫组将流民带到后院门外,再由舒医生带着医疗组进行简单的分类登记,而后进门领一整碗的热粥。老弱病残吃完之后被送去休息,剩下的由向亮等人带领,从事最基础的劳动——比如清理街道上散落一片的碎石瓦
眼见热粥已经快要熬好,昏暗的后院里传来脚步阵阵,却是杜衡双手拢袖子衣冠齐整,快步走到了众人跟前。他叉手向沐晨行礼,沐晨颔首回礼以后,又垫着脚尖挪到大锅跟前,探头望了一望之后,不由脱口发问:
“殿下——殿下这是有什么大事么?”
沐晨有些莫名其妙:“大事?没有大事。这就是给灾民预备的粥水而已。时间仓促,所以准备得,嗯,有点简陋。”
他看了一眼锅里沸腾的汤汁,哪怕有权威解释,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要是在现代拿出这种东西,怕不是得被巡视组挂到墙上去收拾,乃至于被网络永久铭记,变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杜衡张了张嘴,却又彻底无力,不能言语。他对衡阳王已经相当熟悉,自然不会误会沐晨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但也正因为如此,杜衡才感受到了一种无可解释的荒谬——都不必说衣冠南渡以来两百余年人命如草芥了,就是三代以来号称至圣至明的汉孝文
皇帝,以黄老之学与民休息二十余年,天下晏然海内殷富人口充塞,所最能自夸的,也不过是黎民百姓都有一口脱粟饭,所谓没加米糠的糙米吃罢了。至于现在……外面的饥民成百上千,这一辈子知道过脱粟饭的滋味么?
而他眼前的这一锅,又何止是脱粟饭?没有米糠,没有树皮,没有稻壳,纯的一锅米粥,甚至——甚至仔细嗅闻,似乎还有少许油脂的香气?
——以杜衡的见识,就算是衡阳王要登基称帝赏赐黎庶,这一锅都太奢靡过费了。
但他低头小心看了一眼,非但衡阳王神色平静,一副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样子,就是旁边跟着的各位“顾问”,也是从容淡定各忙各的,俨然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
杜衡的脑子愈发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