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舒白带来的消息极为重大, 但概括来说,其实尤为简单——而今春暖花开,蛰伏了不知多久的鼠疫杆菌终于舒活好了筋骨, 俨然已经在长江两岸有了星火燎原之势了!
一个多月以前,舒白就曾在江陵城检查到一次鼠疫的自愈病例, 但自此以后长江南岸风平浪静, 再没有任何可疑的死亡, 尽管几十天来江陵建康都在执行防疫制度,但精神上不免松懈了许多。直到前几日舒白例行巡诊, 才在江陵城外的乡下发现了十几个无名发热、急剧呕吐,乃至寒战的病人, 因为检查设备不够齐全, 一开始还只以为是食物中毒。但肠胃药物丝毫没有作用,病人反而在数天以后爆发出了极为明显的淋巴肿大、关节酸痛,舒白才惊觉大事不妙。
——然而此时,江陵城里已经有少说二十例的发热患者了!
即使在医学发达的现代社会,鼠疫也是传染病防疫法的头牌首位,医学家闻之色变的“一号病”。更何况这医疗基本靠自愈的中古时代?舒白立刻启动了穿越之初拟定的防疫程序, 一面封锁江陵组织医疗排查,一面迅速启程飞往建康,向驻留至此的穿越团队运送样本,同时发出警报——经过江陵粗浅的流调, 最初发病的流民大多与建康有关。恐怕鼠疫弥漫扩散, 早就已经到了沐晨的身边。
因为事态实在紧急,召集了几位就近的顾问以后, 舒白仅仅站着简单交代两句, 将病菌样本移交后勤组做详细检查, 随后便匆匆折返,回江陵主持抗疫,甚至连晚饭都来不及多吃一口。稍后穿越者们陆续而来,台城都省的值班室灯火通明,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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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日清晨,建康城里的气氛便骤然变得严肃而紧张了——穿越者们撤掉了每日早起的号角,换为了满街满巷单调而响亮的口号,被挑选出来的少年少女举着喇叭走街串巷,反复高喊着衡阳王府的通报,告知建康百姓城内已有了瘟疫的迹象,殿下已经组织医者,成立了所谓的“防疫小组”,总揽城中诸多事务,上下都要坚决服从。
什么“防疫小组”之类的政务变化,当然不在建康百姓思虑之内(虽说“小组”这叫法的确奇怪,也不知殿下哪里学来的路子),他们最所忧心的,却是通告中反复强调的“瘟疫”两字。
江南虽称乐土,也是五年一灾,十年一疫,城中但凡稍稍年长的,对瘟疫都是刻骨铭心,恐惧至深。于是一时之间城中沸沸扬扬,到处都有了议论。
不过,除了渲染惊惶紧张以外,众人议来议去,也并不能议论出什么结果。虽说瘟疫将来,但小老百姓家徒四壁,就是逃难也没有地方逃去。年长的嘀嘀咕咕,寻思着要祭祀瘟神疫鬼,祈求神灵高抬贵手;年少的则彼此纠结,举止颇为矛盾:他们听过衡阳王府贵人的宣讲,但事到临头始终半信半疑——老人们祭祀瘟神固然怪异,但贵人们所说,人眼瞧不见的什么“微生物”,似乎也浑然不可理解……
这种种的思路交相混杂,在民众激发出了不小的恐慌。外加防疫措施骤然收紧,建康百姓一时难以接受,城中一时竟有了不小的抱怨声浪。穿越者...
甚至额外加强了管控,才终于将宣传落实下去。
但仅仅两天以后,对防疫措施的所有抱怨就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笼罩于建康城上可怕的凝重气氛,街巷中人烟寥寥,一时间竟像是空了大半。
——无他,鼠疫终于爆发了,而且爆发得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在通报当天,穿越者就组织了对所有高危人群的紧急测试,测验结果极为惨烈——以胶体金法初步筛选的数千名待测者中,居然直接发现了十二例阳性!
看到这个数据以后,医学组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比他们手上的报告单更白。为守的顾问一言不发,拔出钢笔直接在报告单背后起草了命令,要求即日起暂停一切非必要的经济活动,并尽最大努力组织医疗队伍。
但与鼠疫的速度相比,他们的反应还是太慢、太迟了……在通报的第二天,医学组与特种部队全体出动,并调集了一切接受过防疫培训的当地土著,竭尽全力扩大了检测范围。这一次检测牵扯上万,结果也稍稍接近真实——他们发现了将近一百例感染者,按比例已经极为惊人。
至此为止,鼠疫终于露出了獠牙。之前快速而隐蔽的感染不过只是攻击的前哨,仅仅十几个小时里,被筛查出来的病人已经迅速出现了高热呕吐乃至谵妄,而后是鼠疫标志性的皮疹与淋巴肿大。尽管医疗组已经紧急施用链霉素与头孢,但中古时代平民的免疫力实在太弱,疾病发作的进程仍然快得不可思议。到了第三天的凌晨,被临时隔离出来的方舱医院已经开始回响着病人的哀嚎——淋巴在鼠疫杆菌的侵蚀下逐渐溃烂,由此而带来的剧痛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紧急搭建的医院隔音并不算好,这恐怖的惨叫回荡在建康城空旷的街道,叫声后却是恐惧中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偶尔晨风渐起,送来的却是哀痛的哭嚎——那是被隔离的病人家属在挣扎号泣,在极度的惊恐中等待着至亲的命运……当然,他们未必等得到那个时候——鼠疫这种等级的病菌,怎么会留下一个与病人朝夕相处的漏网之鱼呢?
这些哀嚎比任何警告都要有效,第三天的下午,对防疫政策的所有抱怨与怀疑就都消失了。建康城中风声鹤唳,市集中人影寥寥,稀稀拉拉的人影也都行色匆匆。举目所见一片寂静,街上每个人都用白布牢牢罩着口鼻,低眉顺眼的排在顾问组紧急开设的小卖部门前,等着领统一分配的粮米物资。只有几个胆大的抬头张望,小心的瞥过小卖部门前张望的贴纸——那上面白底红纸,清清楚楚的写明了每日筛查出的病人。
自顾问组在工人中尝试扫盲以来,不少人已经能认出数字大小。他们仔细端详贴纸上的数字,终于得出了可怕的结论——这数日以来,病例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是越来越多。
于是抬头的工人打了个哆嗦,小心又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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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建康百姓的恐惧还只是基于惨叫与哭号&#...
30340;直观感受,那么穿越者们所恐惧的就更为具体而详细了。到了第三日晚上,医学组的顾问向沐晨递交了一份简报。短短数页纸中,几乎全是触目惊心的消息:
病菌毒性很高;病症潜伏期在五天以上;就目前数据分析,基本传染数约为6……
沐晨读不下去了,他丢下简报,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
“真的——真的这么厉害?”
医学顾问没有说话,只是疲惫朝他一笑。
自舒白留镇江陵之后,建康城的防疫便由新来的张瑶张顾问总抓。张顾问原本是疾控中心病毒实验室的专家,从业后不知道见过多少凶名赫赫的病原体,但数日以来与鼠疫杆菌正面交锋,往来之间仍然是心有余悸。她默然片刻,眼见着沐晨缓缓坐好,终于向前一步,说出了最后也是最紧要的消息。
“我们检查了最近发现了病例。”她轻声道:“总体来说,情况不大对。就目前的情况看,鼠疫杆菌的潜伏期和毒性……都太高了,高得离奇。”
沐晨下意识坐直了:“什么?”
张瑶叹了口气,缓缓说出最要命的推断:
“按传染方式不同,鼠疫分为肺鼠疫、腺鼠疫与败血性鼠疫。其中肺鼠疫的传播性和毒性均为最强,不过潜伏期只有24个小时,因此威胁远远不如腺鼠疫。但现在……“
她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
“从病例表现来看,这一次的鼠疫毒性相当强烈,潜伏期却基本在五天以上,可以说给病菌留下了最充足的传播空间。这样的表现很难用个体差异解释,之前后勤组也检查了舒医生送来的样本,我们的猜想是……这一次可能是鼠疫的新变种。”
沐晨张了张嘴巴,他还记得当年冠状病毒的新变种曾经在世界上搅动出的腥风血雨,所以听到“变种”两字,本能便有些畏惧。但思来想去,终究只能小心开口,询问专家:
“那……严重吗?”
张瑶默了一默。以病毒学家的严谨,在拿到准确分析数据之前,她当然不能开口断定什么严重不严重。但在内心的最深处,科研人员的直觉却在向她拼命发送警报——他们带到中古时代的检测仪器不算完备,只能做最简单的观测。可在这样简单的数据里,张瑶也能嗅到某种危险……隐藏在这些病例身后的,恐怕绝非是一般的对手。
她缓缓吐气,尽力让语言平静。
“目前无法下定论。”张瑶轻声道:“我们需要把样本寄回现代,等那边的结果。”
说完这一句,张瑶拿起报告,本打算起身告辞。但临转身知识,她还是略微犹豫,终究是向沐晨微微躬身。
“沐先生。”张瑶道:“请尽量做好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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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数日的时间,沐晨就完全明白了张瑶的警告。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鼠疫已经充分展现出了它作为传染病之王的可怕实力——沐晨每日批阅简报,看着确诊数字不受遏制的增长蔓延,看着地图上感染区域的扩散递增,乃至于终究出现的死亡病例,心中的恐惧像是蛛网一样在疯长。
...
但他说不出什么恐惧来——每日新增的确诊病例迅速榨干了城内的人力资源,每一个现代人都不得不赶鸭子上阵,咬着牙接过了医疗组丢下来的一切工作,领着土著清理城市、准备物资、监视内外。在这样的强效逼迫下,他们每日连轴乱转,甚至连饮食睡觉都只能草草敷衍,人被逼到了这个程度,那连平静睡觉都是奢侈,再也顾不上抒发什么恐惧焦虑的个人情感。
——说白了,病菌可没有听抒情的爱好!
如果说人力还可以强行压榨,物资还能靠储备供应,那么瘟疫如此指数式的蔓延,到最后终于击穿了他们的医疗资源。到第五日下午,临时搭建的医院已经全部被占满,沐晨不得不签发命令,征调了穿越组手上所能掌握的一切地皮,包括之前清空的宫廷与王府。
宫廷中的嫔妃与宫人多被遣散,征调了也没有什么。但向亮起草完文件,私下却向沐晨做了提醒——宫廷中除了皇帝不能乱动,那个天上掉下来的药人萧绚也被养在内廷呢,他该往哪里搬?
沐晨已经忙得脑子发昏,实在没时间管这些小事,他问了问萧绚近况,知道这人虽然仍旧痴呆,但目前好歹有了意识,于是稍一思索便将伸手一挥,让向亮把他移到都省值班室里去。
向亮微一沉吟,却是委婉提醒——值班室虽说是公用,但大半时间是沐晨自己在住,如果将萧绚移入同住进去,是否方便?
沐晨犹豫了片刻,但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什么多余的房间,此时他神经发胀,终于不耐烦的下了决断:
“他有没有攻击性?——没有?那就行。”
沐晨掀开一张文件,很快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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