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惠郡主只好讪讪地收回手,等到墨干了,方才小心端起画卷,仔细端详。
诚王望了望自家女儿那毫不掩饰的赞赏,放下画笔,拿湿帕子擦了擦手,笑着道:“我同你母妃说好了,这个月底,我们便离开盛京,到西山的别宫去。”
明惠郡主闻言便挑了挑眉,转眸望着诚王,道:“可我们才回来盛京没到半年呢,不是说了这趟回京至少要呆个一年半载的吗?怎地又急着走了?况且西山雪景去岁不是才画过?”
西山都在顺天府之外了,来回一趟都得半个月。
诚王漆黑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望了眼西面的皇宫,道:“你母妃想去西山泡温泉了,这附近也就那儿的温泉最是怡人。放心,这次过去不呆久,待得明年开春了就回来。”
诚王与诚王妃决定的事,明惠郡主素来是改变不了的,只好道:“那我问问阿莹要不要与我一同去,还有,小姑姑——”
“你小姑姑那头不必去问了。”诚王放下手上的湿帕子,叹了声,道:“我已派人去问过,金嬷嬷说惠阳只想留在盛京,这次便不同我们去西山了。”
明惠郡主不知为何,总觉着她父王那声叹息有些意味深长,亦有些感伤。
从前他们出京游历,也曾经邀请过小姑姑一同去。可小姑姑每回都拒绝,宁肯日复一日地留在公主府。
那时父王也会叹息一声,却不会似方才那样,带着点儿感伤的意味。
明惠郡主张了张唇,可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
她知晓的,有些事她不能问也不该问,迟疑片刻后,终是闭上了唇。
却说酒肆那头,明惠郡主几人一走,姜黎便拉着霍珏回永福大街去了。
难得他休沐这日不忙,自然是要多陪陪她的。
哪曾想二人刚回到霍府,都还未行至月门呢,何舟与何宁便齐齐上前,说有事要禀告。
霍珏瞧着小娘子略略失望的脸色,握了握她柔软的手,提唇笑道:“你先回寝屋,我一会便来。”
姜黎失望归失望,却也不会打扰霍珏谈正事,点点头便兀自往寝屋走。
她前脚刚走,何舟后脚便开口道:“禀告主子,次辅大人今日一早去了和鼓大街寻秀娘子,二人说了好一会的话。另外,薛世子让属下转告主子,盛京有他看着,乱不了,主子放心前去青州便可。还道暗二大人就在青州,定国公府在青州的暗卫皆可听候主子差遣。”
青州一行,实属意外。
霍珏原以为凭他的资历,鲁伸并不会派他去。倒是没想到朱毓成与宗遮费一番口舌之后,竟能说动鲁伸。
这对他来说,委实是意外之喜。
霍珏听罢何舟的话,便微微颔首,将目光挪向何宁,示意何宁有话快说。
何宁心神一凛,赶忙上前道:“葛老从西域回来了,如今人已经回到了白水寨。葛老说他幸不辱命,带回了主子想要的那味……药。”
霍珏目光骤然一深,道:“你跑一趟白水寨,将那药取回,好生看着。”
何宁忙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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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鼓大街。
金乌西沉,暗沉沉的光将天边的云层烧出一层瑰丽的红。
小月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目露不安。
今晨见着了那位大人后,夫人便将自己关在厢房里许久了,连午膳都不吃。
说来,夫人回来盛京之时分明是心事重重的,可自打去了“状元楼”后,她便一日日地开怀起来,慢慢变回小月记忆里那位爽朗的侍郎夫人。
今日夫人出门时还同她说,杨掌柜盘下了状元楼隔壁的两间铺子,准备扩张状元楼,到得那时,便要她做个二掌柜的。
夫人说到兴致时,唇角的笑容比外面的日头都要灿烂,然而在瞥见外头的马车后,那笑容便像六月的疾风骤雨,说散便散。
小月认不出那马车,却认出了坐在马车里头的人。
那人从前去过侍郎府,是大人的同科。
夫人不喜大人喝酒,可只要那位大人一来,她却是会允许大人喝点小酒。
夫人还曾经笑着同小月说,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你们大人呀难得有一个说得来话的人,今儿要多给他们炒两个下酒菜。
只不过后来大人入了刑部后,那位大人就再也不曾登门过了。
夫人也不再说起那位大人。
小月并不知道,当初余秀娘在和离后曾经与朱毓成见过一面。
余秀娘从前叫虞秀芸,当初将虞秀芸这名儿换成余秀娘,还是在户部任职的朱次辅亲自给她改的户籍。
说起来,余秀娘在嫁人之时便已经想好了要改姓,但那样的行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会被人视作大逆不道。
她在银月巷本来 名声就不好,泼辣不孝,若是再摒弃父亲的姓氏,怕是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
余秀娘不怕旁人骂她辱她,却怕自个儿不孝的名声会影响到齐昌林的仕途,也因此,心底虽然抵触父姓,却还是忍着没改。
直到后来和离了,自立女户之时才一并将名儿彻彻底底换了。
那时朱毓成曾问她:“嫂夫人要改户籍,可是因为齐兄?”
余秀娘性子太过刚烈,和离后改名换姓,想要同过去划清界限,倒也不出乎朱毓成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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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朱毓成在马车里问她:“秀娘子可是回来捡起从前放下的东西的?”
与九年前离开盛京之时一样,余秀娘依旧是摇了摇头,笑着道:“我是来还从前捡到的东西。”
数月前,自从她在中州发现了那两封信,她便已经隐约猜到了当初齐昌林与她和离,兴许是逼不得已。
而那些在中州寻她的人,要么是冲着那两封信来的,要么是冲着她来的。
她回来盛京,一方面是为了护住宏儿,另一方面,是为了还九年前齐昌林本该还给这世间的东西。
离开侍郎府的那日,她同齐昌林说过,此生不见。
她心底到底倔着一口气,等着齐昌林亲自来寻她。却不想,先来寻她的会是朱毓成。
余秀娘说完那话,便下了马车,回去屋里取出那羊皮袋,将那三封信交与了朱毓成。
“三封信,银票我是看得懂的,但那两封用番文写的信。我却是看不懂,朱大人既然来了,便替我看看,齐昌林那杀千刀的九年前是不是做了有背良心之事。”
朱毓成缓缓展开那两封信,足足看了两盏茶的功夫,良久,沉声道:“这是九年前康王与首辅凌叡通敌之信,一封出自北狄太子之手,一封出自南邵皇帝之手。信中他们答应会竭尽全力助康王顺利登基,但条件除了岁银,还要两个人头。一是霍将军霍琰,二是定国公薛晋。”
余秀娘面色一白,攥紧双手盯着朱毓成,道:“所以七年前,齐昌林……”
朱毓成静默不语。
余秀娘咬咬唇,饶是心里已有了猜测,可当这真相血淋淋地撕开在她面前时,她还是忍不住遍体生寒。
从前在银月巷时刻揣着刀,被旁人怎生辱骂都不曾红过眼的虞大娘子。
此时此刻忍不住红了眼,颤着声音问:“朱大人可否给我一些时间,我让那杀千刀的亲自将这两封信送到你府上。”
朱毓成静静望着余秀娘,知晓余秀娘此举,大抵是为了保住齐昌林一条命。
窗外旭日东升,和鼓大街的小商户一家紧随家,拉开了门闸做生意。
吆喝声、说笑声由远而近。
就在这朝气蓬勃的市井声中,朱毓成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一并将那羊皮袋还与余秀娘。
“还请秀娘子同淮允说一声,本官在府里恭候他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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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
明明白日的盛京,气候仍是暖的。可到了夜里,也不知为何,那白日里还带点儿暖意的风不自觉地多了些肃杀之意。
小月望了望院子里被风刮落下来的黄叶,忽然听得“吱呀”一道开门声,回头一望,便见余秀娘面色平静地从厢房里走出来,对她道:“走吧,随我去借辆马车,我们出门一趟。”
余秀娘才刚坐上马车往尚书府去,何舟便收到了暗卫递来的消息。
他望了望此时渗着昏黄灯火的主院,到底是没有上前去禀告。
主子明日要去青州,这会怕是不得空。
总归,主子早就知晓秀娘子与齐尚书早晚会碰面,倒也不必特地去禀告了。
此时的屋子里,姜黎正在絮絮叨叨地同霍珏说着酒肆扩张的事。
她的声音儿偏软,可说起话来又带着点儿雀跃劲儿,似是什么样的事儿到她嘴里都成了这世间顶顶好的事儿。
霍珏静静听着,那双深沉如海的眸子映着小娘子白皙的脸,在她说得兴致处时还不忘捏一捏她纤细的指。
待得姜黎终于说完了,他望着她,温声道:“阿黎,我领了都察院的差事,明日便要前往青州。”
姜黎一愣。
青州?
去青州可是比他从前去临安城与大相国寺要远许多。
那地儿地处大周东南,想想就知道,霍珏这趟出门定然不是三五日就能回来的。
姜黎忙掩下心底的不舍,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道:“你,要去多久?”
“走水路再转陆路,一来一回约莫要两个月。”
姜黎一听,那平静的口吻便有些绷不住了。
“那还挺久的。”小娘子抿了抿嘴,强行压出一个笑容来,“可既然是朝廷的差事,自然是要妥妥当当地把差事办好。我现在就去给你把行囊收拾好,时间匆忙,怕是来不及给你准备多少干粮了。”
姜黎说着便急匆匆地起了身,想去喊桃朱。可她人才刚站起来,下一瞬便被霍珏拥了个满怀。
清隽高大的郎君微微弓身,蹭了蹭小娘子香气袭人的颈窝,温声同她道:
“阿黎,你想要同我一起去青州吗?”
“青州,是我出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