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毓成侧眸看他一瞬,而后笑了笑,摇头道:“不过是传言罢了,空穴来风。”
齐昌林也笑,低头去捞铜锅里的肉。究竟是不是空穴来风,他们二人心中自是有数的。
王贵妃此人,凌叡想要控制她,王氏想要利用她。
明明作为后宫唯一圣宠不衰的妃子,又是大皇子的生母,地位尊贵异常。
可大抵是因着从前在王氏的地位太过卑微,不管是王氏还是凌叡,都没将她真正放进眼里,只拿她当一个好用的棋子。
谁能知晓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心中的沟壑一点儿也不比他们这些男子少。
王鸾,怕是会借此次机会,同时解决凌叡与王氏一族。
这样大皇子登基后,方才不会受王家与凌叡的桎梏。也不会像她一般,被人强行摁着去做一枚棋子。
而朱毓成寒门出身,无妻无儿无宗族,又有才识能力,且心系百姓。追随在朱毓成身后的皆是心怀抱负的寒门士子,有他辅佐大皇子,足以服众。
文有朱毓成一脉,武有定国公一族。君臣一心,政治清明,这是王鸾为大皇子谋划的将来。
“由抚啊,你可还记得我们从前醉酒后说过的抱负?”齐昌林笑着问。
朱毓成微微一怔。
承平一十六年的恩荣宴后,他们二人曾在齐昌林简陋的宅子里喝得酩酊大醉。
那时齐昌林笑着说,他要带着阿秀风风光光回去银月巷,做个造福子孙后代的封疆大吏。
他闻言便朗声大笑,说寒窗十年,一朝为官,自是不能只造福子孙后来,还要造福百姓,要让这世间老弱妇孺皆能有所依。
还要天下海清河晏,万邦来朝。
那样一通醉话,便是他们年少之时的抱负。
朱毓成望着齐昌林的目光渐渐带了深意,他与齐昌林自打分道扬镳,便各自为政,鲜少会提起从前。
即便是眼下二人携手斗垮凌叡,也始终提防着彼此。以齐昌林的为人,他不会也不该在此时提及过往,提及抱负的。
齐昌林与他对视,笑道:“你先前感叹凌叡妻儿实乃无辜,若有朝一日,由抚能实现抱负,务必让这世间之人,不因父辈犯下的罪过而受人轻视、前途无望。昌林在此谢过!”
说罢,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朱毓成目光一凝。
瞬间便想明白了,齐昌林是在向他立投名状,同时也是在为齐宏谋一个将来。
一个,不因他是罪臣齐昌林之子而遭人唾弃的将来。
夜色渐浓,火熄汤冷。
朱毓成刚回府,便听老管家上前禀告道:“大人,宫中的暗桩前来递信,说教导大皇子的中极殿大学士曾巩下月便要致仕,贵妃娘娘再次同皇上提议,要大人接替曾大人任大皇子的老师。”
朱毓成淡淡“嗯”一声,道:“我知晓了,夜已深,管家去歇罢。”
说罢,便抖落满袖的雪沫子,提着纸灯笼,信步走上抄手游廊。
到了书房门口,他回眸望了眼暗沉沉的天色,倏然想起霍珏同他说的话。
“次辅大人可有想过,究竟怎样的皇帝,才是百姓想要的皇帝?在珏看来,唯有得民心且顺应天意者,方才能成为百姓之主。”
“大周在短短七年间,便要遭受两次动荡。外有南邵、北狄虎视眈眈,内有朋党各自为营。一旦凌叡一党根除,先太子谋逆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朝堂与民间必起乱。届时,我们究竟需要一个怎样的皇帝,既能震慑外敌,又能号令百官,于危乱中□□定民心?”
得民心,顺应天意。
既能震慑外敌,又能号令百官。
这样的人,一直都有。
只那人一心只想守肃州。
朱毓成喃喃道:“大皇子,到底是太过软弱。”
朱毓成见过大皇子,也曾在曾大学士告假之时,给大皇子授过几次学。
那孩子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可心性却温弱。身边之人犯了错,也不敢训斥。瞻前顾后,生怕有人会在背后议论他不够宽宏大量,无明君之相。
作为宫里唯一的皇子,怎么也不该养出了这么一个小心谨慎又唯诺的性子。
这样的性子,在太平盛世,自是个守成的帝皇,也无甚不好。
但眼下的大周,正值风雨欲来之际,需要的是一个更强势、更能稳定人心的皇帝。
朱毓成微微一叹,卫家那小子委实是太过能言善道。又或者说,太知晓如何揣度人心。
他这心呐,自打起了那念头,便再没放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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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儿要再心狠些,底下的人犯了错,该罚便要罚。你是储君,太过心慈手软,恐遭旁人利用,也难以震慑他人。”
三个时辰前,王贵妃在乘鸾殿对大皇子周怀旭如是说。
周怀旭小心地点了点头,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日后定然不会再替他们瞒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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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妃望着儿子那张乖顺的脸,心里一叹。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底下的人耍懒,将他的一本字帖弄丢了。
但凡事见微知著,睹始知终。(1)
旭儿年岁小小便过于心软,终究不是好事。
一个皇帝可以仁慈,但不可心软,更不可旁人求两句便连惩戒都忘了。
王贵妃轻轻握住周怀旭的手,压低声音道:“旭儿你是宫中唯一的皇子,如今你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早晚你会继承你父皇的江山。为人君者,可对天下苍生心怀慈悲,却万万不可对身边之人心软,当断既断,免得后患无穷!”
周怀旭望了望王贵妃那双略带凌厉的眼,沉默地点点头。
“好了,母妃今儿也不多说。让嬷嬷带你回去乾东殿,明日天不亮还要早起去上学。那两名内侍便留在这儿,母妃自有安排。”
周怀旭明白那两名自小陪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大抵是留不住命了。他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是没再求情。
出了乘鸾殿,阮嬷嬷撑开伞,对周怀旭温声道:“今儿雪大,地滑,殿下仔细脚下。”
周怀旭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回想起方才王贵妃说的话,忍不住道:“嬷嬷,我不想做皇帝,一点儿也不想做。皇帝,有什么好的?”
尤其是,像父皇那样的皇帝。
周怀旭的话说得很轻,糯糯的声音儿也很小,也就离他最近的阮嬷嬷听见了。
可饶是如此,阮嬷嬷还是被他这话吓了一大跳。
忙左右环顾了一圈,对周怀旭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莫说胡话!方才那话若是叫人听见了,您身边所有伺候的人怕是都要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贵妃娘娘对您寄予了厚望,您可莫要让她失望!您是这宫里唯一的皇子,也只有您,日后能做这宫里的主人!”
周怀旭听罢这话,细瘦的肩登时一垮。想起王贵妃对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殷殷切切的期盼,只倔强地抿了抿唇,再不出声了。
阮嬷嬷看得心里一酸。
大皇子是她奶大的,她最是清楚他是什么性子。这孩子心肠太软,也没甚野心。之所以那般认真地读书治学,不过是为了贵妃娘娘罢了。
可他若真是为了贵妃娘娘好,那就一定要坐上那位置。若不然,贵妃娘娘这些年受的苦,岂不是都白受了?
殿外的这一番对话,王鸾自是不知。
周怀旭离开后,她便拿起一把金丝绣牡丹花团扇,歪在贵妃榻上,闭目静思。
马嬷嬷见她神色凝重,忙上前给她按了按额角,温声道:“朝廷之事,娘娘莫要太过操心。左右不过是凌首辅与王家他们的事,与娘娘何干?皇上近来……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这个节骨眼,娘娘最好便什么都不理。”
王鸾抬起眼睫,扭头望着一脸愁绪的马嬷嬷,笑道:“本宫想不理也不成呀。嬷嬷你信不信,明儿一早,余万拙肯定要偷偷往乘鸾殿递口信。凌叡那伪君子怎会替本宫考虑?还有瀛洲和秦尤那边,定然也要本宫想法子。这些人啊,就是跗骨之蛆,怎么避都避不开!不过嬷嬷你放心,本宫一点儿也不忧心,不仅不忧心,实则心里畅快极了!”
马嬷嬷手上的动作一顿,以为王鸾是在说气话,“娘娘……”
王鸾道:“嬷嬷可知凌叡有多看重凌若梵?凌若梵的死对他来说,不啻于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当初他派人去青州救卫家那位天生凤命的大娘子,打的是什么主意,本宫还能不知晓?”
王鸾说到这,妆容精致的面庞露出了一丝讽刺,“他前脚才同本宫信誓旦旦道,他日后定会尽全力辅佐旭儿,后脚便派人去了青州。可他一定不知,本宫也派了人跟着凌家的暗卫,阻止他们救卫媗。”
男人呐,总是这般,一边瞧不上女子,嫌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边又卑劣地利用着女子,为自己谋权谋势。
真真是不要脸至极。
可这些男人若是不这么自大,她又哪能有眼下的机会呢?
“嬷嬷,”王鸾放下团扇,笑望着马嬷嬷,意味深长道:“眼下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彻底摆脱凌叡与王家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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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鸾猜得不错,翌日一早,余万拙身边的小太监趁着送炭的机会,偷偷同马嬷嬷递了个口信,问她:天冷了,贵妃娘娘可要给净月庵送些炭银过去?
王鸾一听便知是凌叡要她去净月庵,她笑了笑,让人给那小太监赏了袋碎银。
小太监抱着那沉甸甸的赏银,欢天喜地地出了乘鸾殿,穿过御花园,对站在水榭旁的余万拙悄悄点了点头。
等了大半个时辰的余万拙这才面色一松,疾步往宫门走。
昨日他站在金銮殿,吓得腿都要软了。昨儿夜里更是一宿不能安眠,他与凌叡关系密切,凌叡若是出事,他定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皇上本来就已经厌弃了他,若是凌叡不在,只怕他这人头也保不了多久了。
余万拙步履匆匆,压根儿没注意到旁边正行来一辆轿撵,长公主坐在轿撵里,静静望着余万拙的背影,对赵保英道:“继续走,今儿皇兄不上朝,想来有空见本宫。”
赵保英忙恭声笑道:“皇上与公主兄妹情深,知晓公主要来,自是高兴到不行。”
说罢便抬了抬手,示意前头的太监抬起轿撵。
轿撵一动,赵保英不着痕迹地往宫门处瞥了眼,随即缓缓勾起嘴角。
今儿这皇宫可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