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叡是在十二月初三的清晨被锦衣卫的人直接押入大理寺狱的。
那时天色才蒙蒙亮, 正是好梦正酣的时刻,薛无问领着十数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破门而入,亲自抓了人。
凌叡被抓时尚且在睡梦中, 他昨夜同心腹部署了整整一夜, 到得卯时一刻方才歇下。谁料才睡不到半个时辰, 锦衣卫便来抓人了。
他只着一身中衣便被人从榻上粗暴地揪了起来, 连净面换衣的时间都无, 踉踉跄跄地被推到了院子里。
慕氏与凌若敏匆匆套上衣裳, 见院子里站满了锦衣卫, 脸色俱都悚然一变。
凌若敏张开双手拦住薛无问, 哽咽着声音道:“薛大人,父亲是冤枉的!他不可能会做出构陷忠臣良将之事!若敏知晓您有皇命在身, 今日不得不抓人。薛大人可否看在若敏的份上,给父亲一些时间?至少,至少让他吃顿热食, 换套衣裳再去大理寺狱。”
这位养尊处优,被誉为盛京第一才女的首辅千金惨白着一张秀雅的脸,双目通红地望着薛无问, 目露哀求。
薛无问手搭在绣春刀上,惯来含笑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看了凌若敏一眼,淡淡道:“凌姑娘, 凌大人是不是冤枉还得等大理寺判了后方才知晓。至于热食、衣裳, 恕本官无能为力。职责所在, 实在不敢耽误。”
话落, 他冷淡地移开目光, 朝唐劲点了点头, 道:“将凌大人押到大理寺狱。”
指挥同知唐劲是薛无问的人, 听见此话,赶忙答应一声,假装没看到凌若敏与慕氏摇摇欲坠的身影,硬着头皮将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的凌叡押出了凌宅。
心里却不由得咋舌。
他们锦衣卫这位指挥使每次逮捕人时,除非是罪大恶极的逃犯,若不然多多少少会给犯人留些颜面。
还曾经同他说过:“我们只是奉旨捉人,人捉到了便好,不可擅自羞辱他们或者行私刑。毕竟在他们未被定罪之时,是不应当被当做犯人看待的。”
可今日捉拿凌大人,指挥使显然是半点颜面都没给凌首辅留的,甚至还故意挑在这个时候,让凌首辅无比狼狈地被押走。
连人凌姑娘的求情都不搭理,委实是过于铁石心肠了点。
唐劲想起凌若敏方才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忍不住落后一步,低声与薛无问商量道:“大人,凌大人毕竟是首辅,况且,凌姑娘与凌夫人都在看着。要不还是稍稍通融一二?”
“通融?”薛无问提唇,似笑非笑地望了唐劲一眼,道:“他凌叡抄别人家,灭别人一族的时候,可有想过通融一二,让旁人的女儿给他们备一顿热食,置一套衣裳?”
他家姑娘连同她的血脉至亲说句再见的机会都无,若非他及时赶至青州,差点连命都要弄丢。这七年来,卫媗心里有多煎熬多痛苦,他还能不知?
凭什么凌叡还能有热食有暖衣?
唐劲被他这一望,直望出个后背生凉,忙不迭道:“大人所言甚是!”
说着便肃起脸,大步追了出去,亲自押着凌叡上牢车。
眼下天色尚早,可大门外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百姓。
凌叡才刚上牢车,便有人抓起两个生鸡蛋往他身上砸,“咔吱”一声,那腥臭的蛋液从他额角流下。
凌叡从小到大,饶是再落魄,也不曾这般狼狈过。他这人最恨被人轻慢,可此时此刻,他默不作声地忍受这屈辱,面色甚至能称得上是平静。
只是这平静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一般,就等着某个崩溃的瞬间,将这份平静彻底摧毁。
百姓们见他咬紧牙关不说话,又骂了一句:“奸臣佞贼!”
很快凌叡身上不只有臭鸡蛋,连烂菜叶烂瓜果都沾满了一身,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一旁的薛无问冷眼旁观,他不发话,这牢车自然也不能动。
这位方才还信誓旦旦说着“职责在身,不敢耽误”的指挥使大人,眼下似乎一点儿也不赶时间了。
就那般噙着笑,静静看了好半晌,方才大发慈悲道:“押走吧。”
车轮轱辘,薛无问望着牢车渐渐驶走。
这才信步走向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推开车门上了车,字正腔圆道:“今日这戏可还好看?”
卫媗缓缓抬起眼,清澈的瞳眸静静望着他,眼眶微微泛红。
/> 这姑娘鲜少哭,眼眶泛点红便就是极大的难过了。
薛无问原先还提着的唇角渐渐压平,好声好气道:“不是卫媗,我特地带你出来看好戏,你怎么还给我红眼眶了?”
卫媗别开脸。
薛无问握住她下颌,将她白生生的脸转了回来,与她对视了须臾,柔声道:“天冷,一会你便回去无双院,莫在外头逗留。我带上暗一一同去大理寺,今夜大抵不能回无双院陪你。过几日等案子审完了,我让暗一亲自给你说说凌叡是如何受刑,又是如何被定罪的。行么?”
暗一受过无数戏折子锤炼过,三分惨都能被他说成七分,拿来给卫媗说说凌叡的惨状,逗她开怀,最适合不过。
卫媗轻“嗯”一声,道:“你忙去吧,我无事,我心里是痛快的。”
卫家霍家含冤七年,罪魁祸首过得越惨,她自是越痛快。
只是一看到凌叡,难免会想起从前,心绪到底难平。
薛无问细细瞧她的眉眼,见她目光恢复如常,方才松了口气。
“那小子今日也会去,青州的证据是他带回来的,鲁御史定然会带他一同去大理寺。”薛无问拿指腹蹭了蹭卫媗的唇,笑道:“有他在,凌叡在 ?信率且豢讨佣寄寻尽!包br />
卫媗听他说起霍珏,唇角总算是弯起,道:“阿珏等这一日,也等了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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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叡到底是一国之首辅,宗遮给他安排的狱房环境并不差。
知晓他被人扔了一身的臭鸡蛋烂叶子,还十分贴心地派人送来厚实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下。
凌叡沉着一张脸,此时此刻,他不可自乱阵脚。
他手上有周元庚的把柄,还有王鸾助他,总归是有活路。
再等几日,只要周元庚一死,大皇子登基,他就能出去了。
等他出去后,那些欺辱过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朱毓成、宗遮、鲁伸、薛无问,还有那些背叛他的人,他全都不会放过……
双手渐握成拳,凌叡抬起晦暗不明的眼,想起许多年前他在瀛洲,住在昏暗潮湿的客房里,日日都要弯下脊梁骨,过那吃着嗟来之食的日子。
那样难的日子他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时的困境又有何难的?
凌叡沉沉呼出一口浊气,眼里渐渐又亮起了光。
霍珏进来牢房时,见到的便是他这幅斗志昂扬的模样。
“叮铃”一阵钥匙磕碰的轻响,牢房的门缓缓打开。
霍珏缓步入内,垂眸望着坐在角落里的凌叡。
兴许是宗遮提前打了招呼,狱卒将开锁的钥匙递与他之后便出去外头,现下这牢房里就他与凌叡二人。
凌叡知晓今日定然会有来客,可他万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位年轻的状元郎。
这人凌叡自是记得的,当初在恩荣宴上,他醉眼惺忪地弃翰林而入都察,着实让凌叡好生瞧不起。都察院那里的人是怎样一副嘴脸,他最是了解。
都是一群为了所谓的理想抱负连命都不要的蠢货。
那时凌叡只当他又是个拎不清的自以为忠肝义胆的少年郎,跟从前的赵昀一般。
再之后便是三个月前,此人领命去了青州,带回了梵儿与秦尤。
凌叡非愚蠢之人,相反,他十分聪明。
从凌若梵与秦尤被押回盛京开始,他便知晓了,青州、肃州之事,他从一开始就着了旁人的道。
这里头的旁人是谁,想想也知道,左右不外乎那几人。
是以,在凌叡眼里,霍珏不过就是个给鲁伸那驴脑袋跑腿的人。
眼下见这年轻人忽然出现,他不由得皱起眉头,道:“霍大人来此,所谓何事?”
便是要审他,也轮不到这个品级低下的毛头小子。
他设想的会来此审问他的人不是朱毓成就是宗遮、鲁伸,怎会是眼前这人?
霍珏的确不是来审他的。
“寅时六刻,从首辅府出来的四名暗卫,匆匆去了城外的净月庵。锦衣卫的人紧随其后,在净月庵的佛堂里竟然发现了两封密函,想来这密函便是凌大人的后手罢。”
霍珏深沉如海的眸子盯着凌叡,从怀里取出两封密函,继续道:“密函里是七年前北狄太子与南邵皇帝写与凌大人之信。”
凌叡在霍珏取出信之时,瞳孔狠狠一缩。
从信函外头的字迹看,的确是当年北狄太子与南邵皇帝写给他与周元庚的信。
静默片刻后,凌叡倏然一笑,道:“这信怎会是写与我的?你若是看过这密函,难道不知晓这信究竟是写与谁的?怎么?你们当真敢让这密函公诸于世?年轻人啊,眼下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可知将这密函公诸于世会带来什么后果?”
“有何不敢?”霍珏提了提唇,道:“按照信中所说,大人是要借他们之力,一举消灭先太子府,再将康王推上皇位,让康王做个傀儡皇帝。待得时机成熟,再自己称帝,凌首辅当真是所谋甚大。”
凌叡脸色骤然一变:“你血口喷人!那信中内容根本不是如此!”
“是与不是,凌大人心中有数,珏不必欺骗大人。”
凌叡紧紧盯着霍珏,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口忽然一凉。
能去净月庵小佛堂的人,除了他,便只有王鸾。
难不成是王鸾将信换了?
霍珏打量了凌叡一眼,见他目光闪烁不安,唇角的笑意渐深。
“听闻左参议年不及十六便中了探花郎,才华横溢不说还志在家国大业,中探花后便自请去守护青州。人人都道,左参议有乃父之风。在珏看来,你们父子二人,倒的确是像。”
郎君话音刚落,忽然“啪”一声,一把折扇丢在了凌叡身侧。
那折扇是凌若梵去哪儿都带着的那把扇子,上头的“家国天下”四字还是凌叡亲自题的,意在时刻告诫凌若梵,不可耽于玩乐。
凌叡捡起那把折扇,仿佛又出现了凌若梵手执折扇恭敬唤他“父亲”的模样。
那强行被他压下的丧子之痛,似蚂蚁一般,一点一点啃噬起他的心头肉来。
凌叡缓缓撑开那把折扇,又缓缓抬起眼,问:“霍大人此举何意?”
霍珏道:“刻鹄不成而类骛,画虎不成反类犬。凌大人如此,左参议亦是如此。活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
/> “你们父子二人,如今不仅是盛京老百姓嘴里的笑话,亦是史官欲要写入史书的笑话。凌大人想要凌家千秋万代,万古长青,可你呕心沥血谋划一切,也不过是将你自个人活成了凌家最大的屈辱。大人若是侥幸有子 孙,他们定然要以你为耻。”
年轻的郎君身姿若松,清隽的面庞背着光,分明瞧不清神色,语气亦是平和,可偏偏就是能叫人听出他话里的睥睨与不屑。
是那种身居高位者对凡尘蝼蚁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