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打湿了通往山脚的石阶。
金嬷嬷撑起伞跟在她身后,道:“殿下慢些,仔细脚下。”
雨丝落在伞面,窸窸窣窣。
周元宁忽然想起成亲刚满一年的那日,也是这样的烟雨日。
她窝在 赵昀怀里,同他说起日后。
她说,等那日他厌倦了官场,他们便离开盛京,寻个远离盛京的清净地过余生。
赵昀笑着看她,仿佛在看着一个说着胡话的小孩儿,一叠声地应“好”,还问她可有属意的地儿。
那时他大抵是觉着圣宠在身的惠阳长公主,定然是舍不得离开盛京这样的繁华地的。
可他并不知,她一直想离开盛京。
还认认真真同他道:“就去大相国寺吧,诸佛照耀之地,总归是比旁的地令人心安。”
赵昀听罢这话,笑话她道:“所以公主殿下说的远离盛京,就是寻一个马程不到两个时辰的大相国寺?”
彼时郎君眉眼蕴笑,望着她的眼神是戏谑的,亦是宠溺的。
周元宁脚步一缓,才将将止了泪的眼又泛起了泪花。
这样也好。
日后他住山上,她住山脚。
也算是,如从前说的那般,一同归隐在大相国寺。
纵然不再有朝朝暮暮,却依旧能共闻古刹钟声,共赏此间的山风明月。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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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元宁离开药谷后,圆青大师推门而入。
“见过公主后,你可要改变主意?”
赵昀放下手上的一卷经书,淡声道:“叔叔,我意已决。见不见公主,都不会改变。”
圆青大师定定望他,目光锐利。
赵昀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对视半晌,圆青大师终是开口道:“你若当真是深思熟虑了,我不拦你,等你身子好了,我会拜托师兄亲自为你落发剃度。”
赵昀道:“多谢大师。”
圆青大师转身出了竹舍。
经过菩提树时,忍不住顿住脚步。
想起从前师傅路过辅国将军府,曾说赵昀至情至性、灵台清明,有意要引他入佛门。
只那时赵家已有他入了大相国寺,他不想赵家到最后连个传承香火的人都无,生生拦住了师傅,让赵昀过他想过的生活。
谁曾想,兜兜转转,他竟是逃不过师傅所说的命运。
所谓因果,大抵便是如此。
赵昀剃度出家之事,在五月初传回了盛京。
霍珏在赵昀醒来之时,便接到了赵遣的来信。
那时赵遣在信中提到,赵昀并不想回来盛京,而是要留在大相国寺。
彼时他只当赵昀是因着身子尚未痊愈,这才想着留在药谷休养。
未曾想,他竟然会选择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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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珏放下手上的信,起身出了书房。
上一世,惠阳长公主与赵昀都死了。
这一世,二人夫妻缘止,赵昀出家为僧。
算不得圆满,可也不必唏嘘。
毕竟这世间,哪有处处皆是圆满之事?
主院里,姜黎正抱着一小坛糖渍青梅,吩咐云朱去给余秀娘送去。
“记得同秀娘子说,她回中州路途遥远且舟车劳顿的。这青梅酸甜可口,最是适合带在路上醒醒胃。”
云朱笑着应:“知道了夫人,我定会同秀娘子说,这是您亲自给她做的。”
说罢,便笑嘻嘻抱着那坛子青梅,往和鼓大街去。
霍珏进门时,恰巧听见姜黎说的话,便道:“秀娘子已经定好离开的日程了?”
姜黎“嗯”一声,一惯来爱笑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语带不舍道:“秀娘子说五月十六便要启程了。”
霍珏眸色微微一凝。
五月十六,那是齐昌林离开盛京,流放至中州的日期。
肃和帝登基后,天下大赦。
齐昌林那两封交与朱毓成的密信,在周元庚之事上又立下一功。
大理寺借着大赦的机会,重审了他的案子。功过相抵之下,免除了齐昌林的死罪,改判流放之刑,流放之地便是中州。
余秀娘的弟弟在中州,齐宏也在中州。
宗遮将流放之地定在中州,大抵是要给齐昌林一个盼头。
自古流放之刑,皆是步行,数千里之路全凭一双脚走到服刑之地。路途艰险,大多数人未到流放之地便死了。
余秀娘既然选在那一日走,大抵是为了陪齐昌林走上那么一截路。
霍珏沉吟半晌,便唤来了何舟,道:“五月十六那日,你带上二人,亲自护送秀娘子回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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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珏猜得不错,余秀娘在知晓了齐昌林减刑后,便去了大理寺狱,同齐昌林道:“从前我陪你入京赶考,今儿我亦会陪你远赴中州。齐昌林,你若是活着到了中州,我便带宏儿来见你。”
这话一落,便见坐在草席上的齐昌林微微一笑,道了句:“好,我会活着到中州。”
对他来说,能活着,已是上苍对他的仁慈。
那日他亲往大理寺自告己罪,便已经做好了十死无生的准备。如今峰回路转,多了一线生机,他自会好生把握住。
五月十六那日,是个好天,晴空万里,风娇日暖。
朱毓成亲自来送齐昌林。
这两位承平一十六年的进士,如今一人位极首辅,一人成了阶下囚。
可临别之时,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不曾分道扬镳的那个从前。
朱毓成为齐昌林解了镣铐,对他道:“那夜在老孔那,你说若我能实现抱负,务必要让这世间之人,不因父辈犯下的罪过而受人轻视、前途无望。肃和帝会是个明君,你之所期亦是我之所盼。”
说到此,朱毓成后退一步,面容微微一肃,道:“淮允,活下去!看看我们所期盼的太平盛世究竟能否来临!”
齐昌林怔然片刻。
他那夜说下那样的话,不过是为了齐宏,为了给齐宏求一个不因罪臣齐昌林而遭人唾弃的将来。
可眼下朱毓成说的话,倒是勾起了恩荣宴那日,他与朱毓成酒后醉言里所描述的那个太平盛世。
一个,人人皆有所依,强权不得欺压弱小的盛世。
曾经的齐淮允在成为凌叡的走狗之前,也曾有过这样壮志凌云的抱负的。
只如今,他的抱负落了空。
可还有人,还有无数人在为他们曾经的抱负,曾经期盼的太平盛世而努力。
齐昌林喉头微哽,沉默几息后,他抚掌一笑,郑重道:“昌林在此谢过由抚。”
城门处,余秀娘望见从长安街走来的犯人,回头看着前来送行的杨蕙娘、如娘与姜黎,爽朗一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会将状元楼的酒带到中州去。他日你们来中州,一定要来中州的状元楼坐坐。”
“那还用说!”杨蕙娘红着眼嗔她,“你也别忘了回来盛京看看我们,若不然,我去了中州肯定要寻你麻烦!”
状元楼的三位掌柜娘子,也就杨蕙娘能说出话来,一旁的如娘与姜黎早就泣不成声了。
此情此景,弄得一贯来不爱哭的余秀娘都红了眼眶。
她笑道:“我知晓了。等宏儿再大些,我定会带他来盛京,到状元楼喝一杯酒。”
说罢,她转头对小月与齐安道:“走罢,我们上车。”
暖风徐徐,余秀娘上了马车后便掀开了车帘子。
那列前往中州服刑的犯人缓缓从车边行过,余秀娘与其中一人静静对视须臾,淡淡道:“出发,回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