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郁年没有丝毫反应,若不是呼吸微乱,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
程宿笑了笑,将巫郁年翻了个身,让他面朝石桌。巫郁年倏地睁开了眼,下意识的想挣扎,却被按住,这来往间,他不知磕碰到了什么,那似乎只是个很坚硬的凳子腿,又似乎是个硌人的剑鞘,总之碰的他有些疼。
巫郁年整个僵住,终于忍不住开口:“你……”
程宿从后面覆上来,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巫郁年整个盖住,灼烫的胸膛紧贴巫郁年的背部,叹道:“怕了?”
“……”
巫郁年身上出了一层冷汗,程宿伸手一摸,好笑道:“冷么?别急,很快就热了。”
巫郁年敛眸,喘息急促起来,眼中的恹郁之色如化不开的浓墨,他看着自己身上半遮不遮的干净白衣,思绪飘回了十二年前,但很快,他嘴角就浮起一抹讥诮。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什么。
他轻叹一声,闭上了眼。
也听不见程宿低哄的声音。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墙头倏地窜进来一个迅疾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巫郁年的位置,紫色的瞳中闪过暴戾的兽光,猛地掠过去!
“有刺客!”
“放箭!!”
瞬间,将军府无数隐在暗处的守卫急急掠出,数百飞箭如雨落下,片刻后,侍卫急匆匆的飞奔到水榭亭台,大声道:“禀报将军!有一疑似刺客的紫眸少年,已经被我等——”
br /> 这侍卫大致只瞥了一眼亭台的景色,就僵住了。
“滚!”
一声怒喝,下一秒,四周被内劲震的水花四溅,亭台上的卷帘忽的哗啦落下,挡住那曼妙的风景。
巫郁年听见紫瞳二字就愣住了,他低咳道:“这家伙怎么来了……”
程宿怒极反笑,玩味道:“国师大人的小宠?”
想起昨日在万宝楼,两人亲近的模样,程宿眼中闪过冷芒,捏起巫郁年的下颌,迫使他偏过头:“国师大人担心他?”
见巫郁年皱眉不说话,程宿冷目,扬声道:“将刺客押上来!”
外头很快传来嘈杂的声音,紫瞳少年肩膀上中了两箭,正龇牙咧嘴的生涩低吼,威胁:“放……开我!”
狼崽子似的,凶得很。
他力道大的出奇,四五个侍卫才勉强将他按住,寂殒一双紫瞳望向卷帘内。
卷帘只挡了三分之二的视线,从他的方向望去,刚好能看见巫郁年被弯折的腰,和隐约露出的长腿,以及压在他身上的男人。
寂殒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看见巫郁年坏掉的右瞳有泪。
他隐约想起来,之前他将主人弄痛之后,主人也是这般模样。所以是这个人也让主人觉得痛了么……
寂殒本能的觉得愤怒,颈锁发出紧绷的嗡鸣,他眸中积聚的暗色越来越浓郁。
“你们,欺负,主人。”
这嗡鸣声旁人听不见,巫郁年听的一清二楚,心当即提了起来,压着胸腔里的低咳,他面色苍白的挣扎道:“程宿,先放开我。”
事情有些不妙,万一真的被寂殒冲破颈锁或者暗示,怕这里的人都会遭殃。到那时,他可就真的有一万个嘴也说不清了。
程宿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哦?放开你?国师大人反悔了?”他轻柔的抚摸着巫郁年的头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觉得现在我还能放开你么……”
他在巫郁年耳畔辗转轻咬:“怎么,我放开你,好让你去与你那小宠玩耍么?”
颈锁的嗡鸣声越来越大,巫郁年逐渐焦躁,偏偏他无力推不开程宿的桎梏。身体刚升起来的温度降了下去,手脚冰凉,脸色苍白的吓人。
程宿:“方才百般技巧,都未曾让国师大人神色有什么变化,现在怎的如此紧张?”
身下之人似乎难受到极点,身体忍不住蜷缩起来,程宿按下心里莫名的钝痛和怜惜,冷着脸强自将他掰开,“国师大人,你——”
巫郁年今晚在这里吹了这么长时间的冷风,又被他强行扯开,气息郁结之下胸腔翻涌,竟蓦的咳出一口血。
他虚弱的半阖着眼,低喘着,面白如纸。
猩红的颜色刺入程宿眼底,程宿瞳孔骤缩,这颜色叫他生出根植在灵魂里的恐慌感,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他颤抖道:“巫……巫郁年!”
程宿被吓得手冰凉,飞速将巫郁年的衣服扯好,“快、快叫医师——!”
巫郁年缓缓皱眉,低咳着,抬手擦去嘴边的血迹:“……不…咳咳…不必了,身体一贯如此,吓到将军了。”
他攒了些力气,强撑着靠在石桌边站起来,抬手将自己的领口整理好。掩住大部分的红痕。巫郁年扶了扶镜框,垂眸道:“今日之事就到这里,交易中止。”
他撑着石桌往前走了一步,眩晕感飞速袭来,身体一晃。程宿下意识扶他,却被躲开。
巫郁年眼睫被冷汗打湿,眼尾晕着薄红,他淡淡扫过来:“将军,咳咳,交易已经中止了,止步吧。”
他一步步走到寂殒面前,蹲下来摸了摸他肩膀上的伤,低咳道:“……疼么?”
紫瞳少年自他走过来的那时,颈锁的反应就在减缓,他挣扎着想起来,又被按了下去:“主人……”
巫郁年:“放开他。”
程宿无声的挥了挥手,侍卫立即放开。寂殒率先拔了自己肩膀上的箭,才依赖的抱住了巫郁年,“主人……”
冰冷的紫瞳杀意森然,望向衣衫半敞的程宿。
寂殒无声的磨了磨牙。
巫郁年:“蠢,你怎么自己拔箭?!”
寂殒:“箭碰我,痛,碰主人,痛。拔了碰主人,不痛。”他还说不好长句,一句话说的认真,但磕磕绊绊的,巫郁年却听懂了。
寂殒想抱他,又怕箭伤他,所以就这样将箭拔了出来。
……傻子。
巫郁年咳道:“你……”
寂殒身上流出来的血渐渐浸湿了他的衣服,声音蓦的变冷,“主人,我想,杀了他。”
他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杀意。
程宿终于正视这个少年,这般杀意,绝不是一个小宠能有的。周遭的侍卫也都悄然警惕。
巫郁年敛眉:“……走。”
一个字,虚弱又沙哑。
寂殒冷冷的看了程宿一眼,似乎是将他彻底记住了,转过身去将巫郁年背在自己单薄的背上,抬脚就走。
程宿:“……等一下。”
寂殒脚步微顿。
程宿走过来,将自己脖颈上的调兵符摘下,轻轻的挂在了巫郁年的颈上,指腹在他苍白的脸上摩挲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将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巫郁年伏在寂殒背上,不沾尘的白衣染了寂殒的血,像一件欲碎不碎的脆弱琉璃盏。他虚弱开口,“皇城的烈羽军今日拱手相让于我,就再没机会拿回来了。”
见程宿沉默,他低笑两声,拍拍寂殒的肩膀,“走了。”
走出很远,巫郁年听见程宿道:“我手中还有不少筹码,若……你还会来么。”
巫郁年眼眸幽深,低声道:“……只要筹码足够。”
他就能做任何事。
寂殒背着他飞快的在一旁借力,足尖点了几下,就翻上了高墙,消失了。
程宿心里空空的,他掌心慢慢攥紧,像是在抓住什么注定抓不住的东西。
……
这个时间,大街上早就没了什么人。
巫郁年趴在寂殒后背,天生灵物会变得越来越像人,体温,心跳,情感,皆是如此。他从未细细教过寂殒什么东西,但寂殒却在他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人类的心跳声。
现在还是很微弱的。
巫郁年一下下数着,竟生了几分困倦和安心之意,“寂殒……”
寂殒顿了下,继续稳稳当当的背着他往前走,紫瞳中的冰冷之色融了几分:“主人,叫我名字,好听。”
这还是巫郁年给他取过名字之后,第一次叫。平日不是乖狗,就是不听话的狗,又或者是小乖。
好听。
但寓意不好。
巫郁年不知在想什么,指尖落在了寂殒的肩上,那里愈合的很快,已经不再流血了。
血沾在白色的衣服上,十分显眼,巫郁年有些出神。其实今日他没打算好好的出来的,既然已经深陷淤泥,他也不在乎陷得再深一些。
但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分寸的人,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生拉硬拽的扯着他的手,将他往上拉了一寸。
巫郁年:“寂殒。”
“主人。”
“寂殒……”
“主人。”
寂。殒。
巫郁年在心里念了一遍。
该沉寂的,却一声声回应他,该消亡的,却逐渐有了鲜活的心跳。
他们就这样沉默的往前走。
寂殒不知在想什么,又问了一遍他曾经问过的问题:“主人,爱为什么,是痛的?”
他茫然说:“我因为主人痛,是我爱你吗?”
巫郁年想了想:“不是。”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种复杂的情感,少时无欲无虑的看过许多话本子,直到现在也不能理解这个字。
爱被人说了千万年,俗气又高贵。
飞蛾扑火,海枯石烂,誓言一遍又一遍。
有的浓烈如烹骨之酒,有的细水长流,如绕竹清溪。
巫郁年自十二年前起,就再不会对这些美好的东西有任何的憧憬。
他种在这吃人的皇城,根已经开始腐烂,或许一辈子也不会理解爱,也不会有机会理解。
“爱,是占有,放手,陪伴,忍让,痛楚,欢愉……”他慢慢说了一些,无非是用更多寂殒半懂不懂的词,去解释爱。
其实他们两个对这个东西的理解,实在是半斤八两。只不过一个说话流畅些,就显得格外明白和高深。
寂殒涉世不深,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巫郁年觉得自己实在编不下去了,摸摸他的脑袋:“你想学东西,我回去好好教你吧。”
寂殒想了想:“我想把主人修好。”
巫郁年微愣,随即笑道:“右眼么?”
是了,这家伙想要破坏一个完整的他。
寂殒却摇头,“我想把主人的,心,修好。”
巫郁年低咳:“我的心怎么了?”
寂殒认真道:“我听到主人的心,在哭。”
“疼了的心,才会哭,我第一次见到主人,就听到它在哭,主人的心坏了,要修好。”他说话顺畅了些。
巫郁年困倦的笑,缓声道:“满嘴胡吣,我杀人不眨眼,还将你锁了去,天下多少人骂我……我心肠硬的很,哪里会哭。”
寂殒只道:“要修好的。”
巫郁年渐渐不说话了,呼吸平稳。寂殒挑了没人的地方,几个跳跃飞进了国师府,恰巧落在了前厅外。
厅中任野不知何时回来的,和忍春一起正劝六皇子回去。
忍春劝的头晕,余光一瞥,一眼就瞧见了他们,惊呼:“小乖公子?!”
她很快就看见了寂殒背上的巫郁年,“大人?!”
这两声,叫六皇子登时转身,三两步跨出了厅门,看见巫郁年的那一刻,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刚欲出神,就被寂殒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寂殒紫瞳冷漠:“主人睡了。”
所以别吵。
再吵杀了。
他背上的人眉头轻皱,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无声无息的样子,身上还沾着血。脖颈处隐隐露出暧昧的痕迹,一截显眼的黑绳挂在上面,赫然是皇城烈羽军的调兵符!
六皇子脸色倏地白了,明澈的眼神灰败下来,踉跄的后退一步。他收到风声后,就来了国师府,但却没想到那离谱的消息竟然是真的。
他简直不敢想象,一手教导他帝王之术的老师,究竟忍了多大的耻辱,才将这调兵符拿回来……
忍春急着去看自家大人的情况,心疑这是发病前的征兆,匆匆告罪一声,就急忙离去。
六皇子心痛如刀绞,直到寂殒背着巫郁年回房间,他才骤然失了力气,失魂落魄的朝着巫郁年的方向跪下,“老师……”
他恍惚意识到,他的老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承受了不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