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勒马,缓步走了上去。
御长城最高的地方,距离地面有足足十五米。墙砖上长着青苔,这里不是烽火台,鲜少有人过来,巫郁年悠悠的转了一圈。
苍白的手指抚过墙缝里顽强绽放的小花,在夕阳里格外漂亮。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他已经没有精力走的更远了,就到这里吧。
巫郁年闷声咳了咳,走到最高的城墙边的时候,他看着那即将消失的落日,心里莫名生出些留恋来。
偶尔一两只飞鸟掠过,在夕阳的暮色里,留下黑色的剪影。
再等一晚吧。
他想着。
看了一次日落,也该看一次日出。
巫郁年靠巫术撑着,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闷咳几声,压下喉间的血,收拾出来了一块地方,放松假寐。
……
临近天明。
程宿率着军队,在即将到御长城的时候,将月铮截了下来。
月铮脸色沉怒,他为了方便行事,带的人不多,此时被程宿的人团团围住,半点行进不得。
程宿高坐马上,睨着月铮:“喂,你往这里跑干什么?反悔了,要来抓国师大人?”
月铮冷着脸,主动拔剑:“本殿劝你让开。”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众撕破脸皮,浅金色的眼瞳里再无半点温雅,凛冽的杀意竟能和程宿身上的杀伐之气匹敌。
程宿:“这是大昭,元国的援军本将军一点也没用,殿下这样做,未免不将我大昭放在眼里!”
月铮冷笑一声,还欲在说什么,余光一瞥,却看见那御长城最高处,站着一个人。
身形清瘦,白衣绝世,墨发飞扬。
月铮失声道:“巫……巫郁年!”
程宿一愣,霍然回头。
……
巫郁年在大昭最高的城墙之上,负手而立,心里微微遗憾。
本该升起朝阳的东方,却卷出大片大片的黑云,天气似乎一下就冷了下来,阴沉沉的不见半点阳光。
黑云压城,冷风翻墨。
巫郁年一身白衣,站在苍穹之下,渺小的像一片随风即逝的霜花。
若是有人此时去探他的脉搏,会发现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跳动。
巫郁年感受着胸腔里传来的窒息感,濒死的眩晕叫他身形微微晃动,像是即将要掉下去。
他捂唇咳出一口血,又将沾了血的锦帕叠好,放进袖口。清瘦的腰间系着一串六角金铃轻晃。
巫郁年想起刚出门时听见的流言。
他守着的大昭逐渐变得繁盛,护着的百姓,闲逸生活之余,骂上他一两句妖物,兴致勃勃的说着他的死法。
他其实不是很在乎。
但…遗臭万年啊……
这个词听在耳中,心里却莫名觉得有些刺。
生前事,身后名。
他也不想背着这写骂名,只是从来没有人给他选择的机会罢了。
他身上毕竟背着巫族这么多人的命,没有资格寻死,强忍着缠骨毒和反噬,苟活到了生命的尽头。
巫郁年倦怠的闭了闭眼。
可算是……能离开了。
远处,黑压压的一线大军极快逼近。
程宿一马当先,望着城墙之上的巫郁年,几乎肝胆欲裂,声未至,眼泪先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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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
程宿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
他看着巫郁年缓缓倾斜的身影,心里不住哀求。
别跳。
求你了。
你说过要等我的……
“巫郁年——!你说过等我的!”
他回来了,他没有用元国的援军。多少次在战场上濒死,他就靠着巫郁年那一句‘我等你回来’生生扛下来。
那盟约书可以作废了啊……不用再被卖去元国了。
月铮浑身发冷,大脑刺痛无比,眼前的这一幕,叫他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恐惧,那种刻在灵魂里颤栗,叫他脸色惨白。
他策马飞驰,紧紧的跟在程宿身旁,再也瞧不见半点往常的淡然之色。
他收到消息就过来了的,明明已经很快了。巫郁年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盟约书上最后一条吗,还是对这个国家彻底失望了?
冷风刮 过脸侧,月铮恍惚间,想起了之前任野与他说过的话:
“……君子故人,是朋友之间一起喝才有滋味的酒,大人位高权重,但没有交心的朋友,所以最是讨厌这种酒。”
巫郁年听见有人喊他,眼睫一颤,睁开了眼。
程宿和月铮朝他飞驰而来的身影映入眼底,他微微一愣,着实是没想到在临死之前还能见他二人一面。
他此生,回首看去,粗看波澜壮阔,细看苍白无比。
他和程宿相识时间很短,这个人却强势的闯进他的人生里,霸道的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和月铮相识更短,却像是认识了很久一般,若是没有一梦贪欢,月铮应该是他唯一认同的知己。
巫郁年能看见他们眼中的慌乱和害怕,心里叹息一声,说了声抱歉。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笑了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向后一仰。
“不——!”
“巫郁年——!”
“老师!!”
r /> 安帝刚刚赶来,就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狼狈的从马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的朝着城墙下奔去。
明明是七月初一,还是夏日。
灰色的苍穹却落下了雪。
巫郁年身体在往下落,但是速度并不快,像一朵轻盈的雪花。
他仰面看着天上的雪,腰间的金铃嗡嗡作响,右瞳瞳孔中亮起玄奥的微光。
金铃上凭空燃起了火。
巫郁年原本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死去的。但是那火烧妖物的说辞,倒是让他有了些别的念头。
将自己的余烬,洒在永远守护大昭的御长城,似乎死的干净一些,也更符合巫族先辈的遗愿。
火焰温和的舔-舐着巫郁年的身体,渐渐的,那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直接变成了飞灰。
他听不见程宿几人的嘶吼。
在完全消失之前,极远处却掠来一缕黑气,天地间静默一瞬,寂殒一身黑雾衣袍,温柔地将不断下落的巫郁年拥入怀中。
黑白两色的衣角不断纠缠,寂殒随着巫郁年一起往下落。
那金铃里冒出来的火焰越来越大,像一朵托住他们的火莲。
寂殒紫色的眼瞳纯粹而哀伤,他委屈低喃道:“主人……你不要我了吗。”
“我都这么听话了,你还不要我……”
灼烫的眼泪滴在巫郁年脸上,这是寂殒第二次当着巫郁年的面哭。
巫郁年微微叹了口气。
这傻狗,怎么这么爱哭。
不会暗地里哭过更多次吧,明明被欺负更多次的人是他。
他摸了摸寂殒的眼角,弯了弯眼睛:“乖。”
巫郁年神色复杂:“你不该来的,也不该醒。”
他控制着金铃里的火焰,慢慢的蔓延到了寂殒的身上。对大昭而言,威胁最大的,其实是寂殒这团毁坏之气。
察觉到巫郁年的意图,寂殒轻声道:“主人又要杀了我吗?”
巫郁年:“嗯。”
寂殒:“主人杀不了我。”
巫郁年:“我知道。”
天生灵物,除了自愿消散,不会真正死亡的。
他将寂殒留在身边,教导他什么是爱。
寂殒会为了他自愿消散吗。
寂殒望着巫郁年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又有点泪光,“……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
“巫郁年。”
他第一次认真叫巫郁年的名字。
“巫郁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
他甚至不敢将喜欢替换成爱。
巫郁年就笑,他说:“喜欢的,很喜欢……”
寂殒:“嗯,我信了。”
他蹭了蹭巫郁年的侧脸,身体却化成黑气慢慢散去。
他紧紧的抱着巫郁年,语气认真幼稚:“巫郁年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寂殒陪着巫郁年一起死。”连名字都要一起说。
这句话叫巫郁年彻底绷不住了,闭了闭眼,眼泪没入鬓角,他反手抱住寂殒,哑声哽咽道:“寂殒……”
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寂殒笑了笑,声音变得缥缈,他看着也快消失的巫郁年,紫瞳温柔的不可思议。
“没关系的主人……”
“如果有下一世,你少骗我一点就好了……”
他知道巫郁年从没喜欢过他。
巫郁年眼眶微红,吻上了寂殒的唇,应声道:“好……如果有下一世,我绝不骗你。”
但天生灵物只有一世,而国师也再无转世之时。
他们的身影终于消散。
一串金铃从空中落下,在地上薄薄一层雪中,砸出一声轻响。
史书记载:
大昭三百六十七年,七月一日,国师年二十又八,逝于御长城,苍天忽降大雪,大雪七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