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志仪看见问话的人换了,整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沉寂之色。
纪知声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撑在灰色铁卓子前,微微倾身,声音放的很轻——
“作为一个父亲,你很辛苦吧,但是你的儿子没有理解到你的苦心。”
巩志仪眼珠转动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斯斯文文的青年。
纪知声神色似有怜悯,叹息道:“可惜,他现在可能连你被抓走都不知道,多么的不孝顺。”
他这句话说完,巩志仪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更加无所谓的感觉来,只是干裂的嘴角动了动,眼中闪过一抹波动。
纪知声细细的观察他的反应,片刻后,扶了扶眼镜:“既然你什么都不愿意说,那我替你说好了。”
巩志仪沉默而又抗拒的闭上了眼。
“你儿子叫巩飞,沉迷赌博,将你们作为回迁户的钱全都拿去赌钱,最后反而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纪知声笑了笑。
“于是他跑了,只留下你一个人,你非但没有怨言,反而主动替你儿子还债,你……很享受这种被迫奉献的感觉吧。”
“……”巩志仪睁开眼,不再无动于衷,饱经风霜的眼睛中,纪知声感受不到多少作为父母对孩子的爱,而是一种沉默而病态的对奉献的疯狂。
见到巩志仪的第一眼,他就隐隐确定了,这个人是个完完全全的被动奉献的享受人格。
换句话说,巩志仪迷恋为了别人,而自己遭受痛苦的感觉,他会认为这是伟大而无私的爱。
“不,”巩志仪否认道,“我只是为了叫他回头,叫他变好。”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没有反应,而是皱起了眉,显得有些不耐,手腕上的镣铐被他无意识的揪动作响。
纪知声半点也不反驳,声线温顺柔和,他顺着巩志仪的话往下说:“对,你是伟大的父亲,你是为了他好,所以,你想让他变得更好吗?”
“但是,你需要 付出一点代价。”
他浅色的眼瞳含着笑意,像是裹了一层蜜,望向巩志仪的眼神温柔极了,宛如向恶人伸出手的神明,每一个字都让人信服。
巩志仪的眼神茫然一瞬,他沉默一会,果不其然道:“……什么代价。”
纪知声:“你对你儿子这么好,不想让他知道,他父亲只一个杀人凶手吧,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被周围的人看不起,找不到工作,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之下。”
“你以为的帮他,其实是害了他。”
这句话,对一个奉献型人格的人来说极其致命。
br /> 巩志仪眼中起了波动,他学历不高,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此时被纪知声点出来,肉眼可见的变得焦虑。
巩志仪终于妥协:“……那,那我咋着办吗?”
“这样,”纪知声将早就准备好要问的问题拿出来,“会写字吗?”
巩志仪:“会。”
“把上面的问题一一填好,按照实情,如果有说谎的地方,你儿子会立即知道你是个杀人凶手,”纪知声轻声道。
他甚至像个电影里演的反派,语调逐渐开始变冷,隐隐带着胁迫的味道,配着脸上的那副眼镜,颇像个喜怒无常的斯文败类。
“填了他,我保证,你会死的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你为巩飞做了什么,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你是一个伟大的,死在暗影里的父亲。”
巩志仪:“……伟大的,死在暗影里的父亲。”饱经风霜和生活磋磨的中年男子重复了一句,似乎再也找不到比这更适合形容自己的话了。
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如此的爱着自己的儿子。
巩志仪心想,他的命运就是那么悲惨,总是有人胁迫他,但是这又怎么样呢,他合该牺牲的。
他开始苍老的面容上,先是闪过了一抹自悲自怜的哀伤,甚至被自己不为人知的付出感动,悲戚的擦了擦眼泪,颤抖着手指,写下来了问题的答案。
等他写完,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这期间,审讯室外面没有一个人出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纪知声的身上,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席矜尤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和纪知声在A大的讲堂见面的时候,有个学生问的问题——犯罪共情能力,是真的存在的吗?
这时间,纪知声将巩志仪填好的问题拿过来,细细看了一遍,他微微皱眉,“你说你是受了一个人的指使,只要将柳小莹按照他说的方法杀了,你儿子就能收到一大笔钱彻底还清债务?”
事已至此,巩志仪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说:“是这样。”
“那为什么是柳小莹?”
“那个人没说。”
纪知声顿了下,声音微沉:“你和他是怎么联系的?他是什么声音?”
“电话联系,但是每次都是不同的号码,我打过去的时候,就成了空号,声音……”巩志仪想了想,“是电子音,我分不清男女。”
他抬头看着纪知声,似乎是确定般,又问了一遍:“你们不找我儿子的事,对吗?”
纪知声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打算将剩下零碎的问题交给别人,他拧眉往外走。
突然,巩志仪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你认识一个叫纪知声的人吗?”
纪知声脚步一顿,微微偏头,镜片冷光轻闪:“怎么?”
巩志仪摇摇头,“你们警察找人很容易,要是找到他的话,跟他说,有人让我把这句话带给他。”
纪知声侧过身。
“那个人说……”巩志仪似乎是在回想,片刻后,他开口,学着说话似的,声音又低又缓。
“天堂种着玫瑰,地狱盛开蔷薇。”
纪知声手指骤然收紧,捏着问卷的指尖泛白,良久,他才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