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野上下沸腾。
早已习惯睡懒觉的大臣们天不亮就被自家夫人小厮从被窝里推醒:“老爷醒醒,宫里来人了,今日陛下临朝。”
多数大臣疑心自己是出了幻听,翻个身继续睡,口中呓语道:“陛下会上朝?这是梦里才能发生的事。”
等小厮急忙道“是真来人了,就在府外候着呢”,这才猛地睁开眼,瞌睡一扫而光,不可置信问:“陛下真上朝了?”
随后就是急匆匆地穿上鞋袜,更换八百年难得穿一回的朝服,命人备马车入宫。
官员马车在宫中禁行,宫门外停了一溜的座驾,下来一个个穿着官服的大臣,俱是一副没睡精神的模样,边走边与熟悉的同僚寒暄。
“张大人,好久不见。”
“李大人,也好久不见。”
“大清早听人奔走相告,说陛下上朝了,可把我给惊的,疑心自己是没睡醒。”张大人说着打了个哈欠,“上回见着陛下,还是在秦小将军……不,是秦贵嫔班师回朝罢?再上上回,是三月时的殿试……这次又是为什么?”
“许是又看上哪家公子了罢。可惜了傅才人,殿试上舌战群雄,令我等老臣都唯有叹服,本是状元之才,陛下见其相貌堂堂,硬说傅郎人比花娇,应为探花,如此屈居第三。此后更是一天的官都没做过,就被召进宫里伴驾。虽是封了个才人,可后宫不得干政,那一身才华恐是无处施展,可惜,可惜。”
“要说可惜,秦贵嫔不是更可惜?陛下贪恋美色也罢,可如何能将这些国之栋梁纳入后宫?长黎多少年才出一个用兵如神的秦小将军——”
“嘘,别说了。”
“拦我做甚?放着脑袋不要我也要说,陛下这事做的就是荒唐!”张大人痛惜道。
今上昏庸无道,民心尽失,威望也在这些朝臣眼里荡然无存。忠臣是恨铁不成钢,奸臣那就是完全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不过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何惧?
李大人压低声音:“陛下做的荒唐事还少么?没不让你说,是威远大将军来了。”
张大人回头一看,顿时也不作声。
外人再痛心,也是没有威远大将军痛心的。
陆家簪缨世族,书香门第,出过许多皇后权臣,却无不臣之心,代代忠君报国,为长黎百姓谋福祉。秦家世代忠良,一生征战沙场,世世守护长黎,是长黎百姓心中的英雄。
两家一文一武,一同为长黎开太平,又加之诸代帝王励精图治,才有了长黎的繁荣鼎盛。
到了这一代,两家更是都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后辈。秦家少年自小就爱研读兵书,展现出过人的军事才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陆家郎君更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三岁识遍天下字,十四岁一举中状元,是从古至今最年轻的状元郎,足以载入青史。
陆丞相与威远大将军是一生挚友,也是一生之敌,小时候拼爹,长大后互相竞争谁能为圣上做更多贡献,老来聚在一起,又最爱比自家孩子谁更优秀。将军说“玉龙又习会一样兵器,让他给你舞舞”,丞相说“雪朝刚作了一首新词,我念给你听听”,将军说“玉龙小小年纪,居然自行钻研出一种兵法,连我都不曾想到”,丞相说“我今日朝上解了陛下近日之忧,说来惭愧,其实法子是雪朝提的”……如此暗暗较劲许多年,直至陆雪朝十四岁高中状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军才大笑服输:“比不过比不过,不过我家玉龙本就小你儿子两岁,再过两年,他上沙场建功立业,可未必会比你儿子差。”
由此可见,陆雪朝和秦玉龙都是被自家长辈引以为傲的存在。
恰巧这一代的少年太子,亦是聪明过人,对苍生有仁君之德,对外敌又杀伐果断,与陆雪朝还是青梅竹马,感情甚深。陆雪朝高中状元后并未入仕,自请做了东宫谋士,陪太子干出几件大功绩,随后又被求娶为太子妃。
陆丞相、威远大将军与先帝曾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笑谈道:“英雄出少年,有这三个孩子在,长黎定能盛况空前,我们这些老家伙总算能放心入土了。”
……放心个屁。
若是先帝知道自己儿子后来混账成那样,怕是能气得从皇陵里跳出来。
威远大将军面色冷沉,身上散发的寒气使百官自动退避三尺,不敢触这个霉头。
这个节骨眼儿敢跟威远大将军说话的,也只有陆丞相。
“老秦。”陆丞相拍拍他的肩,“玉龙的事我听说了,今日朝上,我定会请奏陛下,放玉龙出宫……”
威远大将军苦笑:“陆兄,陛下独断专行,谁的话也听不进。若他能听你的,雪朝那孩子何至于在冷宫苦熬三年?”
一句话触及陆丞相软肋,才年过四旬的人,眉眼瞬间苍老下来。
当年今上初登基就将皇后打入冷宫,举国哗然,朝中众说纷纭。说陛下是忌惮外戚专权,陆家荣光太盛,才遭打压,还猜测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功高震主的秦家。
陆丞相长跪金銮殿前,又连上数十道奏折,满朝文臣武将一齐为废后求情,都未能使今上收回成命。
威远大将军当初还在安慰陆丞相,哪想到才过三年,自家儿子也步了后尘。
玉龙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他比谁都高兴。谁知陛下召玉龙论功行赏,见了小将军样貌,竟当场将封将的赏赐改成封妃。
“陛下是真的要打压你我两家?才将这两个孩子都拘禁在后宫……”威远大将军皱眉,“可这样损的是国之根本,陛下不会不懂其中利害……”
说到这儿,威远大将军又沉默了。若是当年那个英明神武的少年太子,自然懂得大局。如今这个……许是真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也掏空了脑子。
陆丞相道:“陛下或许并无此意,只是看玉龙仪表堂堂,动了心思……”
“若说样貌,谁能比得过你家雪朝?”威远大将军很不理解,“说陛下好色,他连前皇后那等绝色都能废去,只为了姿色就将良才收进后宫,可能么?”
陆丞相叹息。他也看不懂如今的陛下。
陛下所言所行,无不荒唐至极,俨然已色令智昏。可偶尔陛下召臣子入宫议事,回复奏折时所注批阅,又仍是思虑周全,明察秋毫,是明君之相。
如此矛盾,就像被附身了一般……
陆丞相陡然一惊,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无论心中怎么揣测,众臣明面上还是井然有序地步入金銮殿,跪下山呼万岁。
“平身。”帝王的声音不辨喜怒,群臣谢过后,皆垂首静立,除非有事要禀,否则不得直视天颜。
云珞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威远大将军爱子心切,首先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臣有事要奏。”
“犬子自幼舞刀弄枪,身糙肉厚,恐怕难以服侍陛下。还请陛下,允准犬子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