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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骑兵杀气腾腾冲过来, 原本打成一团的卫兵都有些腿软。
袁绍袁术看到吕布前来,即便觉得长兄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也担心这人一个不高兴就捅刀子, 听到只是将他们身边的亲信护卫绑起来时, 甚至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 被绑起来的人也包括他们俩。
赤兔足有八尺高, 吕布的身量也远超常人,一人一马组合在一起,足以称得上举世无双。
吕大将军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兵忙碌,等袁绍袁术满眼愕然被五花大绑扔进车厢, 大手一挥启程回府。
主院,张辽和赵云表情严肃守在他们家主公身边,兵丁护院如临大敌,对即将到来的袁绍袁术兄弟二人报以十二分的警惕。
吕奉先出去的动静不小, 袁绍袁术自大到只带了十几个人过来,只要主公下令,不用吕奉先, 他们就能咔嚓一下把人留下。
宽敞明亮的大厅里, 荀彧面带微笑端坐在席位上,在他对面, 荀攸仿佛坐在监斩台上的监斩官,不苟言笑面容严肃, 只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憷。
荀攸旁边, 郭嘉和戏志才也是正襟危坐严阵以待,他们两个是主公身边的新人, 初来乍到就碰上这么大的阵势, 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老天都要让他们在主公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整个庄子处处肃然,连添水点香的侍女都绷紧了精神,上座那位被所有人以为强作镇定的苍白青年满眼无奈,感觉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
说真的,虽然袁绍袁术的官职听上去比他高很多,但是他不觉得那两个家伙敢在这里肆意妄为,袁府周边的几十里的防卫甚至比皇室掌权时的京城皇宫还要严密,便是率军来打,短时间内也打不下来。
中原内乱,边郡不宁,幽、并、凉三州和作乱的胡人没少开战,民风日益彪悍,兵丁更是彪悍中的彪悍。
护卫袁府的绝大部分都是并州铁骑,那些士兵随丁原来京城之前打的是来去如风的胡人,多的是张辽那样自小摸爬滚在厮杀中成长起来的勇兵悍将。
骑兵的确不适合防守,但是实力在那儿摆着,想突破他们的防线打进袁府,难度和攻城也相差无几。
大汉自建国以来和边地胡人打了几百年,边郡民风彪悍,边郡战斗力强悍,那都是真刀真枪打仗打出来的。
往前数几百年,武帝的时候对匈奴的态度发生转变,为了和匈奴骑兵抗衡,在辽东、西北、朔方雁门等边郡各地组建不少精锐骑兵,战斗力最强悍的便分布在幽州、并州和凉州。
幽州突骑、并州兵骑,再加上一个凉州大马,三支军队分别镇守幽州、凉州、并州,即便后来匈奴被打老实了,军队也没有被解散。
后来光武帝立国,并州兵骑、幽州突骑和异军突起的冀州强弩也是功不可没,尤其是经常和匈奴乌桓打交道的并州骑兵,上马之后比胡人还要流氓。
田庄周围那几座新建的军营不是摆设,人家不光看起来好看,里面的兵打起人来一样好看。
原焕开始时还试图让身边几人不要太紧张,袁绍袁术只带了几个亲信前来,在这里翻不出水花,然而他还没说几句,得知袁绍袁术已经来到安国境内的张辽赵云就兵甲整齐赶了回来。
然而荀彧几人一致认为,袁绍袁术敢简装轻骑来安国袁府只是仗着他们家主公脾气好,在不在乎兄弟情暂时不能确定,不过以他们之前打仇人一样不要命的打法,“兄弟情”三个字在他们身上似乎并不存在。
主公体弱,不能生气动怒,那二人身强体壮,他们也不放心让他们单独面见主公,先前有董卓丧心病狂屠袁氏满门,他们不敢保证这兄弟俩会不会同样丧心病狂到杀害亲兄。
原焕劝了几句,发现自己越让他们不紧张他们就越紧张,索性就随他们去了。
除去兄弟关系,以袁绍和袁术的身份地位,的确值得他们“郑重欢迎”。
大营里的骑兵去而复返,田地里忙碌的农户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等所有的兵马都进了庄子才收回视线。
平日里喜欢成群结伴做活儿的妇人们不知道主家的事情,看到几十个手脚齐全的青壮被绑着进入主宅,压低了声音猜测是怎么回事。
她们几代人生活在中山郡,没见过打仗不代表没听过,近半年来府上接纳了不少流民,那些流民口中,外面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
说来也是,如果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千里迢迢背井离乡。
其他地方乱的吓人,府上有主家的贵人在,应该不会和别的地方一样遭受劫掠,希望不会发生什么乱子,他们主家人好,愿意接纳流民,别的地方可找不到这么好的主家。
吕布喜滋滋翻身下马,让完成任务的手下回营待命,自己三两步走到最前面,昂首挺胸仿佛打完胜仗归来受赏的常胜将军。
不对,吕大将军每时每刻都那么骄傲,毕竟只要他想,这世上没有他打不赢的仗。
士兵绑人的手艺都是那么多年绑俘虏练出来的,尤其吕布身边那些大兵,从并州出来后几乎没有打过败仗,从来都是他们绑别人,轮不到别人绑他们,这么多年练下来就是绑的又紧又结实,怎么不舒服怎么来。
袁绍双手背后,忍着手腕上麻绳摩擦带来的疼痛,一张俊脸黑沉如水。
他长那么大,从来没被人绑过,也从来没想到会被人绑住,如果在别的地方,他已经让人把那些以下犯上的贼兵拉出去砍了,可是现在,想到宅子里的人是谁,心里有再多火气也只能压下来。
那是他的兄长,差点因他丧命的兄长。
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是袁氏嫡长子会怎么样,虽然庶子同样是袁氏子弟,但是庶子能从家族中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少,少到他恨不得直接没有生在袁氏这种家族。
叔父当年比父亲早一步成为三公,族长之位依旧与他无缘,以至于叔父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他不想走叔父的老路,可是嫡庶之分犹如天壤之别,他再怎么努力,也没 法越过上面的嫡长兄。
更何况兄长并没有做错什么,不管是作为兄长还是作为族长都是做的完美,让他想恨都恨不起来。
毕竟兄长从来没有对不起他。
袁绍没怎么反抗的被绑起来,明明是危及性命的情况,却生不出任何紧张的感觉,像是笃定府邸的主人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大哥那样好脾气的人,不可能对他们下杀手。
袁术自幼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只是越靠近主院,心里的愧疚惶恐就越多,愣是忽略了被绳子绑住的不舒服。
从大门口到主院,中间隔了一层又一层的院墙,连廊之外草木掩映,人力挖出来的池塘连接外面的水系,流水潺潺一片祥和。
中山郡在之前几百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刘姓王族的封国,境内没有发展起来像汝南袁氏、颍川荀氏、清河崔氏这样的世族,除了中山王,其余大多只是些小家族。
放在出身平常的人眼中,安国袁府已经是难得的气派,但是在袁术看来,这等粗糙狭小的庄子往常都是用来安置下人的,他们家大哥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能住在这种小地方?
两个人身后那些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卫兵被拦在主院外面,吕布扛着方天画戟一路畅通无阻,进去后朝张辽赵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从荀彧身后绕到最前方,走到他们家主公身后放下武器,面色一沉宛如镇宅门神。
郭嘉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无比庆幸这人站在他们家主公身后,不至于把人吓出好歹来,不然怕是晚上都要做噩梦。
客室里的人坐的整整齐齐,没有摆上多余的席位,上首的温润青年衣着素净,看到有人进来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过去,只一眼又收回目光。
袁绍袁术被这一眼看的鼻头发酸,想起上一次见到这人时言笑晏晏的模样,恍然发现他们家兄长如今虽然面上带笑,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他们感到亲近,而是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平淡。
好像他们两个只是不相关的外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厌烦。
袁术吸吸鼻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顾旁边有外人在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哥,弟弟真的知道错了!”
袁绍面无表情跪下,低头掩下眸中情绪,越发觉得这家伙惹人厌。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用吗?
每次遇到事情就找大哥哭,离了大哥他还能干什么?
兄弟二人反应截然不同,原焕唇角依旧扬着好看的弧度,打量这这兄弟俩的模样,笑意不达眼底。
袁术和原主一母所出,兄弟二人模样足有七分相似,只是气质完全不同,将那几分相似压下去不少。
汝南袁氏是关东世族门阀之首,原主身为嫡长,自幼被当做族长培养,一举一动都是精心算出来的,规规矩矩端端正正,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袁术是嫡次子,没有当族长的压力,又享受着嫡子的尊崇,整个人都透着世家子特有的骄矜傲慢,不去想他干的那些蠢事儿,这样一个容貌出众的世家子,就算傲慢了点儿也无法让人生厌。
如果不是从小养成的傲慢嚣张,他也不会蠢到将称帝的心思付诸行动,连董卓那样野心勃勃的人都只敢阴阳怪气的逼小皇帝主动禅位而不是仗着武力抢夺皇位,称帝无疑是竖起靶子引旁人围攻。
中原诸侯四起,各方兵马互相攻讦,朝廷式微不假,但是汉室在天下人心中依旧是正统。
所有人自封州牧、自封将军、自封什么什么,事后都会想法子让人去京城找皇帝盖个印来证明他们是名正言顺,称霸天下的想法谁都有,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难得出现主动送理由给他们打的人,不群殴他简直对不起这大好的由头。
于是乎,这建号仲氏僭越称帝的袁氏嫡子最终自食恶果,连口蜜水都喝不上呕血而亡,甚至因为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导致部众离心、民怨沸腾,治下百姓听到他的死讯后甚至拍手称快。
一副好牌打成这样子,这小子也是个人才。
袁术似乎很习惯这种在兄长面前嚎啕大哭的情况,丝毫不在乎有没有人拉他,自己一个人哭的无法自拔,眼泪哗哗的比后院池塘里的水都多。
原焕嘴角微抽,移开目光换到另一个弟弟身上,从庶子一路走到如今这一步,这人看上去比旁边哭到停不下来的那位稳重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愧是相貌英俊到被袁逢、袁隗另眼相看,武勇超群、年少为郎的袁本初,身姿挺拔样貌俊朗,比他和袁术看着英挺多了。
怎么说也是掌管一州的大人物,看样子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强硬之人,如此干脆利落的进来就跪,态度尚可,只是不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起来,这位的确比旁边那位强上不少,虽然最后败于曹操之手,至少曾是称霸北方,占据冀州、青州、并州、幽州四州的一代枭雄,而且治下百姓对他评价不错,最后也是平定冀州叛乱之后病逝,没有沦落到袁术那种地步。
这兄弟两个一起找过来,他的计划也要提前开始了。
原焕静静的看着他们,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客室中气氛压抑,除了袁术那几乎冲破屋顶的哭声,其他声音都消失的一干二净,连不怎么坐得住的郭嘉都放弃祸害桌案上的茶杯,收起玩世不恭的样子默默坐好。
足足两刻钟过去,在原焕开始怀疑这人会不会哭到脱水的时候,嚎啕大哭终于变成了呜呜咽咽。
等到哭声停下,上首那云淡风轻的苍白青年才终于有了动静,漆黑的眸子仿佛结了冰霜,唇边带笑,却不见一丝笑意,“我只问一句,董卓伏诛之后,你二人可曾再问过汝南族人的死活?”
袁绍抿了抿唇,腰背挺的笔直,“豫州全部在公路手中,弟远在冀州,想要汝南的族人的消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只问你们,有没有再关注过汝南的族人。”原焕打断他的话,将刚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