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 弘晏愣了愣,白晋也愣了愣。
一个恍然大悟,是他想岔了, 钦天监监正在大清扎根多年, 哪还不会说中文?后世的英文也与当下相差甚远, 传教士怕是听不懂的。
一个震惊不已, 在心底暗暗思索, 皇长孙殿下, 乃是皇上、太后和太子之外最为尊贵的人物, 今年五岁的年纪,竟也会说洋文!
哈喽,到底是哪国的语言?
弘晏一笑,将尴尬掩饰过去, 亲切地叫他起身,“监正请起。”
随即望着桌案上的育发液, 这一眼望得有些久, 白晋心领神会, 连忙给他解释:“殿下, 这是京城近来售卖的神物!微臣采购了三大箱子,准备寄往故土,只叹钱财不够啊。”
说着眉飞凤舞, 珍惜地摸了摸满头金发, 细数育发液的好处。
眼看着就要推销到正主头上, 弘晏聚精会神,连连点头,递去一个识货的赞赏眼神,旁听的官员快要昏迷了。
小爷可是稀客中的稀客, 白大人在扯什么东西?
许是听到下属的怨念,白晋忽然住了嘴,也觉自己有些逾矩。他热情一笑,双目放光,迫切希望能够帮上皇长孙的忙,“都怪微臣太过高兴,还望殿下不要怪罪。微臣名为白晋,敢问殿下前来,是为何事?”
瞧这用辞敬语,瞧这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弘晏默默评估,这是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也是潜移默化的具体体现。
他也不扯东扯西,遣退官员以及伺候的人,直接开门见山地问:“监正手中,可有金鸡纳霜?”
金鸡纳霜,就是洋人口中的奎宁。
康熙二十八年,皇上亲征准噶尔,大胜回宫却忽然患上疟疾,病情来势汹汹,太医束手无策,若无广州赴京的传教士献上金鸡纳霜,如今情势,便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也正是金鸡纳霜,皇上对西洋的态度变了一变,放宽政策,不再禁止传教士登陆港口,简而言之,除却传播信仰和杀人放火,干什么都行。
……
白晋没想到皇长孙问的是这个。
据他所知,放在东方,奎宁乃是救治疟疾的主药,放在西方,价格同样昂贵。虽有制作方式,却被贵族垄断在手,只有少数商人买得起,若要漂洋过海,携带上船的成本不低,平安下船的几率更是不高。
譬如多年前向皇上献药的传教士,也是从同船病重的商人那里争抢来的,一共五颗,如若不是为了名声与礼遇献药,而是决心售卖,在京城可卖百金。
他更是知道,皇上痊愈之后,命太医院加以研究,却没研究出什么,继而召他细细过问,最终将此药珍藏高阁。
至于他有没有奎宁……
若说有,便要进献,他舍不得呐。
没听说哪位贵人患上疟疾,皇长孙殿下想要做什么?
白晋正了正神色,躬身说:“回殿下的话,微臣许久未见此药。但广州日日有商船靠岸,若能为您牵线,是微臣的荣幸。”
弘晏感叹一声,传教士果真不擅长弯弯绕绕。
瞧那满脸写着“我有”,便是十六叔也能分辨出来,糊弄不了他。
他微微敛起笑,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南怀仁南大人,可是监正的老师?”
白晋摸不着头脑,点头说是。
“南大人一生贡献无数,颇得汗玛法敬重,却是晚年糊涂,犯下排除异己,制造冤狱的大罪。”弘晏悠悠道,“汗玛法心眼明亮,将一切记在心里,终是体恤仁慈,不准备追究于他,但我们都忘记了,南大人还有弟子呢。”
弘晏笑得神秘,“老师犯错,可罪不及身后,他又没有子女,只好由弟子承担。监正你说,是也不是?若我提醒汗玛法此事……”
这是他踏入钦天监,听到白大人名讳的那一刻,忽然想起的冤案,也是后世阅读清史的遗憾。
白晋咽了咽口水,绿眼睛布满慌张,脊背浸出点点冷汗。
皇长孙说的,难不成是真的?
与南怀仁有关的,唯有一个流放盛京的火器天才戴梓,至今没有得到皇上赦免,他、他是被老师诬陷的?
至于那句‘没有子女,只好由弟子承担’,听得白晋欲哭无泪,又惊又怕,他虽是个中国通,却也没有读透律法,倒背如流啊。
就算是假的,他一个佛郎机人,皇上信他还是信皇长孙?
他吓得牙齿都在打颤,“殿、殿下,微臣是无辜的,微臣不知此事。微臣有三颗奎宁!”
前来一趟,收获不浅,弘晏笑眯眯地说:“谢大人献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