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心中暗暗折服, 也有人大大地看不顺眼,忽然,就听一个声音尖锐响起:“有孕又怎样?这本就与考题无关。这般大出风头, 是要显得自己医术精湛还是宅心仁厚?”
正是一位被淘汰的百草峰弟子。
他在前两场中成绩颇好,却在这最后一场里失手弄死了蛊雕, 正在懊恼, 看到元清杭这般被人瞩目,心里不由得莫名嫉恨。
厉红绫嘿嘿冷笑:“医术精湛要数我们家黎红,宅心仁厚要数我们家黎青,不管怎么样, 没有别人的份就是了。”
神农谷的一个弟子终于忍不住, 出声反驳:“明明我们木小公子才是第一个完成的, 旁人哪里来的脸说三道四。”
厉红绫寸步不让:“考校又不是以快慢为标准, 依我说, 既然是比救治,不如比哪只蛊雕能活更久。”
在场的人瞥了瞥厉轻鸿案上那只四肢尽断、脑浆被毁的蛊雕, 不约而同心里一阵恶寒:这样半死不活的,那可真是谁也没这一只能苟得久。
易白衣此刻终于回过神来, 沉声道:“都不用争了, 最后一场本就没有名次之分。”
有人小声嘀咕:“三场综合排名还是有大奖的。”
十二年一次的药宗大比怎么可能没有彩头,各家医修世家均有合力资助,第一名的终极大奖,自然是价值不菲的珍贵药材丹丸。
历届大比上, 第一名往往一骑绝尘,大奖归属也毫无悬念, 今天这个结果, 可就棘手了些。
木嘉荣低垂着头, 他从小养尊处优、心高气傲,这次更是冲着一鸣惊人而来,谁能想到却隐隐被人压着,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委屈和不甘,一时没绷住,眼圈儿竟然红了。
木安阳看儿子神色郁郁,心中不由软了几分,怜惜地抚了抚他的头顶:“第二场用毒非你强项,这一场你也表现出色,无论怎样,都不用介怀。”
旁边百草峰峰主笑着道:“虽然难分伯仲,可依我瞧呢,木小公子纯良心善,不屑用阴毒手段,这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更是一等的好本事。”
反正前几名也没有他们百草峰的份,倒不如送个人情给神农谷,这七毒门家小业薄的,哪里值得偏帮。
木安阳却没有附和,看了一眼厉轻鸿,和声道:“倒也没有高下之分。循规蹈矩也好,另辟蹊径也罢,都是各有道理。”
厉红绫隔着面纱,在身后死死盯着他,听到他为厉轻鸿说话,不知怎么,脸上竟微微扭曲了一下。
厉轻鸿瞥了瞥他娘,又看了一眼父慈子孝的木家父子,忽然微微一笑:“木小公子也不必谦虚。第二场论到阴毒,你只是输给了我一个,却胜过了场上那么多人呢。”
在座的人全都一个愣神。
这话说的,既点出了木家小公子只是第二,又暗示他也擅长用毒,直接反驳了说他“纯良心善”,好一句不吐狠话,却杀人诛心。
木安阳原本对他甚是和气,此刻脸色终于一沉,冷冷看向他:“放肆!尊长说话,哪有你们小辈插嘴的份?”
厉轻鸿却不吃他这一套,神色无辜:“我本就是在安慰令郎,哪有插嘴长辈?”
旁边,商朗看得目瞪口呆,悄悄碰了一下宁夺:“怎么回事?药宗门派私下里这么剑拔弩张的么?”
宁夺尚未说话,旁边的宇文离...
笑着低语:“又或许只是这两家如此。”
他心思细腻,观察入微,早已经发现这七毒门上下只对神农谷敌意甚浓,只是却不知为了什么。
众人言语纷乱,可是易白衣却神情愣怔,竟似有点魂不守舍。
忽然,他一步踏前,冲着元清杭深深施了一个平辈大礼!
“小兄弟,这场考校虽然不分名次,可在老朽心里,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更是老朽的恩人。”
四周猛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愕然地望着场中。
什么情况?
易白衣给一个无名晚辈行礼,还说对方是他的恩人?
易白衣是谁?
那可是举世皆认的医修第一人,虽然是一介散修,医术却出神入化,已趋化境,就算是神农谷谷主和百草峰峰主,也绝对要甘拜下风,敬重对待的!
易白衣脸色惨白:“老朽一生医人无数,救活过万千性命。虽然杀过无数生灵用来炮制药材,可也是为了救人,向来都觉得问心无愧。”
他眼中有着无尽的悔恨:“可无论如何,不杀有孕的生灵,这是老朽身为医者的一生戒律。今日若不是小兄弟一片仁心,坚持救下它,老朽已破了戒,以后也必然夜夜噩梦,难逃心魔。”
旁边不少医修都悚然心惊,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论是剑修还是医修,最后也还是要不断增加修为,冲击更高境界。
假如有任何绕不过去的心魔,在突破境界时,就容易在最后关头趁虚而入,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殒身丧命。
从这一点说,这个年轻人今日救了这蛊雕一命,何尝不是也救了易白衣一命!
元清杭急忙向他还了一礼:“易老无需自责。在这么多只蛊雕体内同时植入气机符,已经是耗神耗力。偶有不察,实在不算什么。”
易白衣却依旧魂不守舍,惨然道:“作孽啊……老朽自觉问心无愧,可是又怎么知道,以往到底有没有犯下这样的无心过错?”
他目光发直,怔怔看着元清杭:“小兄弟你刚刚说,狮虎搏兔,人族食肉,都是天性。那么老朽又为何如此傲慢,毫无愧意地杀害这么多生灵,只为了救人族性命呢?……”
旁边不少人都心里暗暗摇头:这老头儿被这年轻人一通胡说,竟是绕得糊涂了。
医者就地取材,无论用什么灵植,杀什么异兽,本来就是天经地义,若是纠结这种对错,那世间的医者岂不是全都该立刻放下银刀,诚心忏悔?
元清杭一怔,沉思了片刻,没有立即说话。
场内有阵奇怪的沉默。
这少年在第一轮中逆风翻盘,最后一轮中又举止惊人,就算觉得他坚持救治并无必要,可大多数人心里,也不免隐约觉得,这少年虽然迂腐,可似乎比场上的任何一个考生,都当得起一个真正的医者。
莫名其妙地,很多人都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不远处,宁夺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光看向了他藏在衣袖下的手腕,似乎想要透过一般。
“易老,有句老话,您一定听过。”元清杭望着易白衣那痛苦的眼神,和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易白衣茫然道:“自然听过。”
元清杭微微一笑:“这句话,当然不是说天地不够仁慈,把世间万物看成低等的祭祀贡品。”
场上的诸多宗师们默默不语,暗暗点头...
。
“这句话其实是说,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认为什么种族更加高贵,也不认为什么种族更加低贱。”
易白衣更加混乱,喃喃道:“是啊……万物自有其道,那我为什么要逆天改命,害死那么多生命?”
元清杭眼神晶亮:“当然不是。这一句背后的意思还有一层,那就是天地只会顺其自然,坐视不管。所有的种族为了自己的生存,无论做出什么行为,都也同样天经地义,无需自责悔恨。”
他指了指台上昏睡的蛊雕:“生而为母,它会为了养育胎儿,用尽全力捕猎杀戮。而一个人族,假如为了活命,捕杀它和它的胎儿进食,那也同样不算过错。”
易白衣眼中浮起血丝,忽然砰砰捶着自己的头:“可我并不是为了活命才迫不得已杀它。这场上的累累无辜生命,都是我一手害死的!”
场上不少人看着他状若癫狂,心里都是一惊。
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片刻之间,这心魔竟然已经种在了易白衣心中,想要拔除,又谈何容易?
元清杭沉吟半晌,目光略过众人,郑重道:“晚辈有一事不明,想与诸位药宗的前辈探讨一下。”
木安阳点点头:“但说无妨。”
场上的人无不好奇,就连剑宗和术宗的年轻弟子们也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元清杭想了想:“我们医者,治病救人大多数是独自完成,靠的是平生经验,也靠师门独家传承,对吗?”
百草峰峰主捻着胡须:“那是自然。”
“可对一个医者来说,一生中见到的病例也不过百千。”元清杭诚恳道,“无论哪个药方才对这个病人最有效,医治手段是否是最佳,其实都难以对比。”
木安阳颔首:“名医自然见识广一些,家族传承的验方也更多。”
元清杭微微一笑:“可单打独斗,终究难免误判。”
厉红绫冷笑道:“那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指望各家能无私奉出独家药方,在一起取长补短吗?”
元清杭摇了摇头:“办法或许有的。假若——我是说假若,有惊天修为的仙人,找到了一种异族生灵,例如某种白色小灵鼠,极为适合用来试验药性,于是这位仙人就带着身边弟子,拿它来喂毒试药,从而研究最好的药物、和最佳的医治方案,诸位觉得此举是否妥当?”
场上的绝大多数医修互相看了看,都纷纷道:“这有什么?我们谁家都豢养过这样的灵兽用来试药的。”
元清杭又缓缓道:“那么假设这位仙人觉得这种灵鼠很是好用,于是囚禁了母鼠,大量繁育?”
他缓缓道:“养育出数以万亿的小鼠,同时收了无数弟子,指挥着这些弟子将这些小鼠囚禁笼中,不见天日,有的拿来解剖观察,有的拿来喂毒试药,以至于杀生无数、尸骨如山呢?”
众人都是一怔,不少人想了想那小鼠尸山血海的模样,心里都是一寒。
终于有人讪讪道:“我们所用的,不外是几十几百,哪里有千千万万?”
“就是,你说的这种简直是邪术,杀戮太重,名门药宗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甚至有人心里忽然大骇,目光不由自主往厉红绫身边望去。
难道这小弟子说&#30...
340;,是真有其事,七毒门中就有这种秘密的邪术不成?
易白衣茫然道:“这……这当然有悖常伦,天理不容。”
元清杭摇了摇头:“倒也未必。又假如,这仙人和他的弟子们并无任何私心,所图只为兢兢业业、医病救人,也因此改良了千万的验方,琢磨出无数医病的手段,最终救活了无数人命,阻止了天下苍生的生老病死、妻离子散呢?……”
易白衣怔怔看着他,眼中忽然慢慢有了光亮。
元清杭抬头看了看众人,迎上远处宁夺深深凝视着他的目光,灿然一笑。
“世间万物,各自有自己的命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本就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
他的声音宛如清泉,带着叫人信服的安抚:“易老,晚辈只是觉得,生而为人,便注定只能为人族的福祉操劳,为同类的疾病痛苦感到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