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离道:“此一时彼一时。此入万刃冢,后面的凶险只会越来越大,万一有人心生歹念,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宁夺沉默,半晌道:“宇文公子这是已经认定他们心存歹意了?”
宇文离道:“宁仙君不妨扪心自问一下,心里真的从未有半点疑虑吗?”
天边圆月无情,冷冷照耀着山峦巨岩,同样映照着宁夺那俊美到几近凌厉的脸:“从未有过。”
……
万刃冢百里之外,一处峭壁之上。
丛丛怪石密布,形状精妙诡谲,一枝暗绿色的松枝在石缝中挣扎而出,斜斜挑出一道疏冷的树影。
山间的云雾到了晚间,更加添了一股湿润的冷意,翻腾在虬结的奇松间,柔若轻纱。
宁程站着松树下,身形笔直,仿佛比身边的山崖还冷硬。
终于,他身后响起了极轻的衣袂簌簌之声,从远处瞬间而至,分不清是御剑而来,还是乘坐了法器。
宁程慢慢回头。
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苍松之下,身形极瘦,面上笼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轻纱,整个人似乎都是虚幻的,甚至分不清所在的远近。
宁程立在原地没有动,缓缓道:“百舌堂堂主?”
那人轻轻一笑,就连笑声也模糊悠远,极难辨认出那清亮的音色是男是女:“宁掌门,多年来承蒙惠顾。”
宁程淡淡点头:“各取所需而已。”
百舌堂。
游走在正邪之间、知天下仙门魔宗无数大小事,专司贩售消息秘辛,且一向消息准确真实。
只是这价格,却从来都极其高昂,甚至有的消息和秘密,更是沾着血腥和死亡,不知道具体来处的。
这样的一个门派是创立在什么时候,已经不可考了,但是天下没人敢说,自己一辈子也用不到、求不到他们。
而这一代的百舌堂堂主,似乎比历代堂主更神秘一些。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面容,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和喜好,唯一被世人知道的是,百舌堂堂主极爱钱财。
消息既然能保证真实和稀罕,价格高自然也是应该的,可是这位百舌堂堂主却有个怪癖,那就是价格随时会变化。
只涨,不跌。
上次一个消息值得百块灵石,下次同样的消息,就可能涨到十倍,且不能还价。
试图还价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列为拒绝往来户,下一次再找百舌堂时,就会发现那只负责传音的雀舌隼忽然暴毙家中,再也没可能联系上对方。
宁程当然也很清楚这个规矩,所以他拿出来的灵石袋比往常更大,也更加沉重。
对面的人虽然看不清脸,可是却能感觉到他的确在微笑:“宁掌门,这次价格不涨。”
他随手抛过来一个小小的蜡丸,来势平缓,仿佛亲手递过来...
一般。
宁程双指轻轻夹住,随手捏开外壳,低头看了里面的小字,忽然眸子一凝。
侧面看去,黄笺上的题头,隐约是一个“木”字!
他再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手指竟然有点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震惊:“这消息能保真吗?”
“没有铁证。但是从一切旁证和时间上推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如此隐秘难得的消息,为何不涨价?”宁程声音低哑。
对面模糊的人影轻笑了一声:“和宁仙君做生意做了十几年,亲眼看到你从一位根基不稳的小仙君,变成了如今的代掌门,我只是越来越好奇了。”
宁程淡淡道:“好奇什么?”
“我好奇宁掌门这些年坚忍不发,收集了这么多各大仙门的秘辛,究竟是为什么?”
宁程道:“传闻百舌堂和客人之间,一向只有生意和钱财关系。”
他清雅的脸庞隐藏在月色的松枝下,显出了些阴鸷:“没想到堂主竟然亲自来送消息,还关心客人的所图。这是不是逾越了?”
对面的人面目隐在那层云一般的薄纱中,声音愉悦:“宁掌门不用害怕,我也只是实在闲着无聊。”
他的声音时而温和,时而冷淡,竟是千变万化,甚至不像同一个人:“至于宁掌门是想将苍穹派发扬光大,所以才想掌握这么多别人家的隐私;还是有什么别的特殊想法,我也绝不会插手,更不会暗示任何人。”
宁程盯着他,神色平静:“就算堂主你泄露出去也没什么。毕竟我也只是买一点消息。”
百舌堂堂主笑得更加愉悦了:“只是买消息吗?我好像听说,宁掌门最近还买了不少珍贵的材料。”
宁程神色不变:“十二年一次的盛会,东道主自然要准备充分。”
那人凝视着他,忽然突兀开口:“宁掌门所图之事……和令师兄有关吗?”
宁程的脊背,忽然绷紧了。他目光灼灼:“你说什么?”
“别紧张。我和令师兄有过一面之缘,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乐见其成。”对面的人似乎有点怅然,“就算还故人一个人情吧。”
宁程沉默不语。
“对了,贵门派的太上掌门据说快要出关了,他的魂灯这些天火焰大涨。”那人又道,“不知道令师尊出来后,看到你将本门打理得这么好,会不会很欣慰。”
宁程淡淡道:“不劳操心。”
那人笑了笑:“受伤闭关前,他已经是世间罕有的金丹圆满境,只是不知道出来后,会有什么惊天的突破。这世间,可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元婴境的大能了。”
宁程道:“师尊修为高深,我们后辈只能高山仰止。”
那人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决定再附赠你一个小消息,算是添头。”
他看了看宁程手里的蜡丸:“这条消息的主角,你下午刚刚见过。”
宁程猛然一抬头,略略思索了一下,忽然怒意隐约。
“那个貌美的,就是……厉红绫的儿子,剩下那个,是那个魔宗的小少主。”他一字字道,齿缝里溢出冷意。
他早该想到的,姬半夏那么护着那两个少年,甚至...
不惜动用数十位魔宗高手,差点就引发一战。
虽然最终双方均有顾忌,姬半夏及时遁走,他也没有集合仙门追杀,可是那种憋闷的感觉,却是如此熟悉。
难怪看到那个少年就有种奇怪的不舒服,早在十年前,那个小崽子就是这么狡黠刁钻,面对仙门强敌毫无敬畏,甚至将他骗得团团转。
到了今日,果然还是这么花样百出、胆大包天。
……
万刃冢内,朝阳初升。
金橙色的朝阳光芒穿透了层层远古大阵的屏障,照耀在群山的峰顶,被过滤去了耀眼的金色,只剩下暖暖的淡橙。
硕大的兽皮帐篷外,一道白衣身影迎着朝阳射来的光线,静静闭目坐着。
几个苍穹派的弟子探头探脑过来:“……二师兄?”
宁夺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嗯?”
宁小周凑过来,看了看帐篷:“二师兄一夜未睡?”
宁夺眼神清明:“不困。”
几个弟子互相看了看,心领神会:“明白明白。”
大师兄飞扬跳脱的,担不起重任,果然只有二师兄靠谱,把师父叮嘱监视的事放在心上。
“可我们还不出发吗?别的队伍都走了。”
“是啊,去晚了的话,会不会好兵魂被人抢走了?”
他身边的同门哈哈笑起来:“你以为是先到先得吗?多少人在止杀湖寻上几天几夜,也没有任何感应呢。”
宁夺抬起眼,黑沉的眸光在朝阳下显得浅淡清透,他声音柔和:“等等。”
他转过身,撩起帐篷一角,看向里面。
宇文离已经连夜走了,剩下几个宿醉的少年还在呼呼大睡,昨晚规矩的睡相现在也乱七八糟。
商朗仰躺着,一条腿压在旁边的木嘉荣脚踝上,另一只手搭在边上的厉轻鸿的胸前。
厉轻鸿头发散乱,整个人蜷缩在边上,身上的黑色劲衣也没脱,一夜睡下来,胡乱地翻卷到腰上,露出了里面一截雪白的里衣。
角落里,则四仰八叉地躺着元清杭,白色狐裘如雪般堆在一边
那张平庸的面具彻底脱掉了,现在这样安静地躺着,没有了平日的狡黠灵动,醉意熏蒸下,微红的脸庞仿若桃花,只剩下一片憨态。
远远看过去,身上的黑色轻云纱劲装和白色狐裘混在一起,衬着他肌肤如玉,对比分明,更显得唇若涂丹,眉目如画。
宁夺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
外面的同门小师弟探着头,还以为他要叫醒众人,却见他捡起了掉落在边上的狐裘,轻轻盖在了元清杭身上,又退了出来。
“再等等,都还没醒。”他淡淡道。
几个同门师兄弟互相看看,吐了吐舌头,悄悄退到了一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帐篷里有人发出了一点声响。
商朗动了动胳膊腿,第一个醒了。
头还有点儿疼,他晃了晃头,看看四周,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来。
再看看身边,他赶紧把压着木嘉荣的腿脚移开,又把另一边厉轻鸿的身子摆正了点。
...
刚一骨碌爬起身,他的目光就落到了一边的元清杭脸上。
上次在清晨的屋舍前惊鸿一瞥。他也曾见过元清杭一面,也没来得及端详,昨晚也是只看了几眼,就散了各自酣睡。
现在不知道怎么,却有种越看越熟悉的奇怪感。
帐篷里放了好几块火晶灵石,原本就温暖如春,再加上帐篷里人多火气旺,他看着看着,鼻子就有点发痒。
他身体一向有点燥热之症,这一夜被烤得厉害,鼻子里忽然就有几滴血流了下来。
他一低头看见血迹,赶紧懊恼地擦了擦。
这一擦,心底好像有什么事情隐约跳了出来,却又抓不住。他一边怔怔地发呆,一边又忍不住再看了看元清杭的脸。
……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