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和煦,远处的山峦被雾气缠绕笼罩,梯田顺山而下,早起的农人背着背篓,拿着锄头,正从山下往上爬。
山上没有水源,农人们为了浇水,只能一趟趟的从山下担到山上去。
“今年收成比往年好呢!”鹤发鸡皮的老人走在羊肠小道上,他杵着拐杖,身后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的是沿路采摘的野菜。
从他身边经过的中年人也笑:“老爷心肠好,去年没收租,今年看收成好了才收两成。”
“说是再等个把月便请个秀才来,日后咱们的孩子也送去念书。”
“科举是不指望,便是多认识几个字,算个数,以后也能进城混口饭吃,不像咱们似的,指着老天爷吃饭。”
忙过了早晨,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农人们就去树边坐着休息,拿出干粮吃。
干粮也不见荤腥,都是自家做的馍馍,能有小咸菜下馍馍的都是富裕人家。
但吃的这么差却也没人抱怨,他们坐在树荫下纳凉,年轻的小伙子几口就把干粮吃光了,正在往嘴里灌水。
“你这水是生的还是熟的?”有人问。
小伙子摆摆手:“哪里还敢喝生的,老爷说了,生水里头有虫,喝进去了就长在人身子里,我可怕以后全身上下都是虫,割开皮子就有虫往外冒。”
“也不晓得老爷是打哪儿知道这些的。”农人们感叹。
“听说老爷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也不知怎的挣下了如今的家产。”
“走运了吧,这人啊,得信命!”
“这附近种地的,哪个不羡慕咱们?前两年地里收成差,老爷不收租,今年收成眼看着不错,也只收两成。”
“听他们说,就隔壁村的,今年收六成租子。”
“那还能活不?”
“咋不能?借呗,粮食吃光了不够,就找地主老爷借,借完了粮,来年还要借种。”
“那……那什么时候能还完?”
“还完?这辈子都还不完,遇上有良心的,好歹你干活,便也长长久久的借给你,遇上没良心的,你全家到最后,都成老爷家的家奴了,都用不了两年。”
农人也不是傻子,吃饱了肚子后自然有聪明的冒出来。
只有佃户手里无钱,且永远存不住钱,才能乖乖的,老实的去护卫地主老爷的利益。
否则地主老爷没钱了,被人打了杀了,他们也就没有活路了。
明明是地主老爷在欺负他们,啃他们的骨头,可他们却还是要打落牙齿和血吞,乖乖的去给老爷当狗,当老牛。
农人们想起别村农人的惨状,都心有余悸地说:“还是咱们好,日子好过哩!”
“土豆红薯就是好东西,饱肚子。”
“往外头卖倒是不错,价还不低,可惜前两年不敢多种。”
“我还是想吃大米饭,一年吃一碗就成。”
“看你说的?哪个不想吃大米饭?”
“老爷来了!老爷来了!”小路上有人边跑边挥舞着双手喊道,“老爷亲自来了!”
农人们立刻站起来,锄头水桶就放在原地,他们急切地走过去,甚至不少人脸上带着笑。
果然,他们刚走到路口,就看到从山下走上来的一小群人。
大头的是地主老爷的管家,看着就不是泥腿子,穿着青色布衣,虽说不是考科举的读书人,但在乡下,那也是人上人了。
后头是几个壮劳力,正担着三个大木桶。
等前头的人上来了,他们才终于看到了地主老爷。
老爷今天穿着一身短打,看着不像地主,就是个普通农人,一样的手指粗短,脚大且平,皮肤黝黑干燥,还有些皲裂,脚下一双草鞋,虽然编的
不错,可那还是一双草鞋。
把他放在人堆里,他就是最不起眼的老农。
“老爷!”
“老爷!您来了!您说您来就来,又带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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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摆摆手,他生就一副憨厚样,就是当了地主也是农人的做派,学不来别家地主的样子,他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两条线,这些年还是吃出了不少肉:“不是什么好东西,天气热,给你们煮了些酸梅汤,解解暑。”
“吃的也有,热凉粉,就是调料不多,你们叫个人去打,免得手忙脚乱。”
热凉粉是红薯淀粉做的,加水熬煮,搅成糊糊,淋上醋和酱油,撒点盐和泡菜,对农人来说也是很美味的东西——比单吃红薯好。
在“老爷”逃难来之前,他们连红薯土豆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人敢种,还是老爷说种红薯土豆的头两年不收租子才有人种,那也是少少的种一点,就是收成了,因为外头红薯土豆价贵,所以也没人愿意吃,都是往外头卖。
所以哪怕红薯土豆的产量高,现如今也还是达官贵人们才吃得起的东西。
只有老爷这么大手笔,愿意拿这么多红薯粉出来给他们这些泥腿子尝。
“老爷”笑呵呵地说,“北边如今也好了,到时候种玉米小麦,以后都不饿肚子。”
佃户们互相看看,但都不怎么信——外头打仗呢!
朝廷和反贼打了好些年,他们虽然不清楚打得如何,可也知道,凡是打仗,没个七八年就结束不了,没见这几年北边不旱了,可北人还是往南方跑吗?
不过朝廷和反贼都不是外族,因此农人们也不着急,只怕征丁。
“先去吃饭。”老爷招招手,佃户们立刻帮着长工把木桶提走。
“老爷”则带人坐在田坎上,他也没什么忌讳,虽然当了地主,但他还觉得自己是农人,自己还侍弄着几块地,儿子女儿,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要下地的。
“你看什么?”老爷发现自己新请的管家正看着自己,他一想,笑着说,“想我怎么还给他们送吃的?”
管家也不客气,原先也是客气的,自从发现老爷脾气好以后,慢慢也就不客气了,他点点头:“对他们不能太好。”
管家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家奴,学过些字,会打算盘,后来家里犯了事,一家人都被原来的主人卖了,就被“老爷”买了回来。
比起多数人,管家已经算有见识的了。
老爷拍拍自己的裤腿上趴着的虫子:“叫人吃饱肚子,就算好了?”
管家却说:“人吃饱了,就有精神想东想西,只有叫他们饿着肚子,一直干活,他们才能乖乖听话。”
老爷一愣,他忽然抬头,看向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轻声说:“以前我也听过这种话。”
管家看着老爷,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他自得于自己的见识,认为自己说的道理最有道理。
“弱民强国。”老爷忽然说出了叫管家瞪大双眼的话。
管家连声说:“老爷,老爷可不能这么说!”
老爷摆摆手:“也就咱俩私下说说,以前……我运道好,见过真正的仙人,仙人曾经说过,就咱们这个时代,想要真正长久的统治,就得让老百姓穷,让老百姓苦。”
“否则种地的人少了,读书的人多了,明白道理的多了,皇帝老爷的龙椅就坐不稳了。”
“只有阶级分明,人口不流通,老爷们的位子才坐得稳。”
老爷笑道:“就像你说的,佃户们能吃饱了,手里有余粮了,就不会那么听话了。”
“可他们靠他们的双手,在地里日夜不休的干活,怎么就不能吃饱呢?”
管家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为老爷说的话震惊,还是该为老爷对自己的信任震惊。
老爷却说:“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仙人说什么我都当耳旁风,那是我该知道的道理吗?我就是个农民,注定了一辈子在地里刨食,老天爷给我点好脸色,我就吃饱一点,老天爷不给,我就饿肚子。”
“仙人说,我们穷,我们苦,不是我们的错。”老爷目光依旧缥缈,“我们已经干了我们所有能干的事,就像你,你休息过吗?你不仅要看账本,还要记住所有佃户,记住他们家里有几口人,几个孩子,多少亩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是生了人还是死了人。”
老爷看了眼管家:“可你这样的人,做这么多事,却只能当家奴。”
管家沉默的低下头,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他确实干了很多事,以后还要干更多事。
没被卖的时候,他在原先的主人那还是很受器重的,吃穿虽然不能对比少爷们,但起码不像小厮丫头,赏钱也比别人多,他那时候多骄傲啊,觉得自己跟小厮丫头不一样,虽然卖身契都捏在主人手里,但就是不一样。
被卖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们是一样的,他没有财产——他自己都是主人的财产。
他的父母也是,他们和主人养的狗没有区别,主人喜欢他的时候,愿意伸出手逗一逗,不喜欢他了,他就是丧家之犬。
他努力识字,跟着父亲学打算盘,看账本,可到头来,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上进,多么忠心,他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一条随时能被人打杀遗弃的狗。
一条狗,曾经却以为自己是个人,多可笑啊。
老爷从怀里掏出一包烟,这包烟被好好保存着,但也已经快烂了,这才舍得拿出来抽,他给管家递了一根,又给自己点上,吞云吐雾的时候他又说:“其实过来之前,我连个大名都没有,小时候都是浑叫,叫我狗蛋牛粪,反正什么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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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我嫌不好听,又不知道起什么名,字都不认识也没法给自己起名,就让人叫我陈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