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画得这样潦草, 依旧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江熙沉面沉如水。
隔着一条船,那个男子画完后,其他通画艺的公子都沉默了。
评委眼里皆是惊艳叹服, 一人忙出列, 恭敬作揖:“公子画工天成, 不输当年姚首辅,在下望尘莫及。”
这个评价一出, 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姚首辅是何人?
姚首辅二十余年前权倾朝野,他不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也是无数春闺女子的梦中人。
样貌风流, 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进可出谋划策,坐观天下, 退可笑谈风月,书画传世。
他如今虽已年过花甲,在岷州养老,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京中这一辈人依然没忘记他当年的风姿。
评委居然拿他和姚首辅做比。
忽听人提起老骗子, 薛景闲无声一笑。
离京也有些日子了,不知老骗子身子可康健,倒是有些想他了。
一人富家公子模样的人对着画仔细看了再三,原本有些倨傲的姿态谦恭下来:“在下误入歧途, 一味追求技巧, 追求极致简单, 却不是为何要简单,抛了内容,空有其表,全然无物,沾沾自喜,在下是拙人,难怪远远无法赶及家父。”
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惭愧道:“我原以为,简单到极致,不可能有质感,势必粗糙劣质,更不可能抒发己身,这画风盛行,无非世人不懂,又怕被他人嘲笑,指鹿为马跟风叫好罢了,我跟着这般画,只因家贫,迫不得已取悦旁人,赚些银两养家糊口,是在下眼光短浅了。”
他顿了顿,朝薛景闲一拜,道:“不知兄台可否告知关键所在。”
薛景闲一笑:“随心而动。”
男子愕然,过了好一会儿道:“的确,我丢了心。”
江熙沉面沉如水。
评委道:“在下有一问,以公子的画工,虽是写意,可画清那人模样,亦绝非难事,为何选择了留白?”
薛景闲回神,道:“并非有何技巧说法,只是并未见过那人容貌。”
管家和珞娘都默默望向了江熙沉。
“气质分明这般清晰,怎会未见过?”评委揶揄道,“公子心存隐瞒,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薛景闲玩味一笑:“当真未见过。”
评委见他虽通身的贵气,一言一行却随性风趣得很,以他的性子,若是不想回答,诌个笑话神不知鬼不觉地便糊弄过去了,不至于坚持说没见过,一时奇道:“当真未见过?”
“未曾。”
气质刻画入骨,却未曾见过容貌,评委只道是个求而不得、郎有情妾无意的故事,心下一时感叹,这般公子居然也能一厢情愿,他善解人意地并不追问:“他一定是个美人。”
薛景闲唇角勾起:“你别给他压力。”
“……”
管家和珞娘又默默回头望江熙沉,可惜的是江熙沉戴着面具,瞧不见神情。
这可不是个悲伤故事的语气,评委好奇追问:“他可曾见过你?”
“未曾。”
“那你有压力吗?”
“没有。”
一船人愣了愣,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几哇鬼叫的起哄声。
这是间接承认了自己样貌过人。
茶证明了这人地位高、人脉广,画...
证明了这人技艺卓绝,他若还是一副好相貌,那的确是公子无双。
评委想起最关键的没问:“公子为何要画他?”
薛景闲一笑:“哄他开心。”
岸边姑娘们开始起哄。
这等盛事,无论那人是谁,闺有多深,只要在京城,这消息肯定会几经辗转传到那人耳朵里的。
评委心道这原来是个欢天喜地的爱情故事,立刻给足了他机会:“为何要哄他开心?”
薛景闲桃花眼微抬,若有似无地朝某个方向看去低着:“哄他开心,求他高抬贵手。”
他的视线和人山人海里的江熙沉碰上,只交汇了一瞬,便又各自错开。明明各自戴着面具,那人眼底一掠而过的笑意并未逃过江熙沉的眼睛,江熙沉眼底一沉,过后似笑非笑起来。
谁都没注意到这一瞬的视线交汇。
他们这种关系,对彼此最好的保护,就是口上可无状,实际无瓜葛,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若有若无。
就是他真见过那人容颜,他也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下画出揭穿那人身份的。
避重就轻的假话,只是所有人都未察觉。
薛景闲又去下一条船了,留下一船人在想那句“高抬贵手”是什么意思。
管家和珞娘自从这人说出“哄他开心”后,眼睛就一刻也没从自家少爷身上挪动过,仿佛焊在了上面,似乎挪开一瞬,就会错过什么惊天八卦。
可少爷这脾气,他们可不敢问。
珞娘眼神暗暗古怪,压着笑。
旁人不知道这句高抬贵手是何意,她再清楚不过了。
这人明知晓主子是画舫楼的东家,“高抬贵手”,无非是哄着她家主子,向他求个第一,亲选的第一。
可他不说出来,主子说不准会全当不认识、卖他几分面子选他,他这故意说出来了,珞娘忍笑。
那他这要是被选了,可就是主子承认被他哄开心了。
她在风月之地呆惯了,那人哪里是要少爷高抬贵手,是要他主动把手塞进去,让他握上一握。
江熙沉道:“我去各条船巡视下。”
珞娘点头就要跟上,身后管家暗咳了一声。
珞娘身子顿了下,慢了一步,管家凑过去,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珞娘掩住嘴:“主子的一个客人。”
管家微微不可思议:“客人这样的?”
珞娘意有所指道:“可那是主子。”
“……有道理。”
管家是看着江熙沉长大的,几乎可以说是他的半个老父亲。
在江熙沉漫长的长大过程里,他有过许多担心。
江熙沉三四岁时,粉雕玉琢的,宫里的、别府的坏小子一个个看见他就跟黏在他身上了一样,又拉他又抱又捏脸,松都不肯松,还为之大打出手,闹了不少笑话。
那时候他担心他被哪个坏小子骗了去,定了娃娃亲。
可江熙沉前一刻还被拉着手,甜甜得喊哥哥好,哥哥再见,后一刻人走了,他还是那张粉雕玉琢的脸,眼睛里却透着不符合年纪的嫌弃,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高冷地同他道:“他们可真幼稚。”
可谓一眼洞悉。
管家看着比他们更幼的江熙沉,...
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后来,十三四岁的时候,江熙沉虽还没长开,五官间仍有些青涩,却出落得极清雅出尘,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第一美人的名头也是这时候慢慢传出去的。
这时候好多从未造访过的富家夫人一夜之间和夫人熟的像是三生友谊前缘再续,频繁地登府,找夫人喝茶话家常,自己带来的儿子却总是一不留神就溜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