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清晨,书社里人不多,却时不时有读书声传来,傅知文一边小心护着姐姐,一边主动解释:“再过些时日就是春试,大家都忙着背书,想到时候考个好成绩。”
傅知宁微微颔首:“你也要考了?”
“姐姐,我都考过一场了。”傅知文哭笑不得,“这是第二场,这次若能上榜,下一次就是殿试了。”
傅知宁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些,一时间有些好奇:“你可有把握?”
傅知文闻言,一脸无奈地看向她。
傅知宁不明所以,没等继续问,楼梯上便传来一阵爽利的笑声:“周兄乡试可是第三,这次定然是十拿九稳的。”
傅知宁顺着声音看去,就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书生。
傅知文看到来人很是高兴,当即笑着迎了上去:“郑兄。”
两人抬手行了一礼,傅知文便主动介绍:“这是我家长姐。”
来人又一拱手,一本正经的样子颇有酸儒风范。傅知宁仗着帷帽遮脸,唇角忍不住轻轻扬起,低着头福了福身以做还礼。
就这行礼还礼的功夫,厅内渐渐聚起了人,听说是傅知文带着姐姐来了,当即有人惊呼:“您便是那位写得一手好字的周小姐?”
周小姐?傅知宁挑眉,隔着薄纱看向傅知文。
傅知文讪讪一笑,掩着唇假装咳嗽:“我姓周……”
傅知宁忍住笑意,低声应道:“公子谬赞了。”
“哪里谬赞,您的字迹我等都看过,颇有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之势,我们这些男子都尚且写不出这样的气势,周小姐一介女子,当真是难得。”那人继续夸,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傅知宁听着众人的夸赞,蓦地想起某人站在自己桌案前,淡声问的那句‘傅小姐这几年,想来没怎么练字吧’。
……太噩梦了,傅知宁没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个寒颤。
“不舒服?今日的早膳吃了没?”傅知文作为今日将她带出来的人,十二分心思全在她身上,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异状。
...
傅知宁失笑:“吃过了。”
傅知文多看她一眼,隔着纱帐确定她无事后,却还是请人送了碟糕点来:“还是再吃点,省得突然晕倒。”
傅知宁知他好意,应了一声便去拿糕点。
众人正热闹着,突然见一只芊芊素手从纱帐中伸出,白皙圆润的手指和粉白的骨节嫩豆腐一般,仿佛稍碰一下便会碎了。
讨论声猛然低了下去,又很快刻意地热闹起来。
傅知宁已经习惯了,拿到糕点后就专心吃,傅知文却不乐意了,拉着她就要去楼上厢房,可惜众人都想亲自瞧瞧傅知宁写字,围着姐弟俩舍不得走。
盛情难却,傅知宁只好答应,于是立刻有人收拾好桌子,笔墨纸砚一并准备妥当,一群人齐刷刷地看向傅知宁,眼神里难得只有期待一种情绪。
傅知宁这几年一直在家中守孝,平日鲜少出门,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明明知道只是随意写写,好赖都不会有人计较,可硬生生还是生出一分紧张感。
“周小姐?”有人见她迟迟不动,不由得催促一声。
傅知宁回神,默默走到桌前,掀帷帽时想到什么,又将手收了回来,只是拿着笔准备写。
“姐,不摘吗?”傅知文问。
傅知宁看他一眼:“不摘。”
傅知文哦了一声,乖乖站在桌边磨墨。
傅知宁取了一支竹节笔,蘸了墨水后深吸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下第一笔——
“好!”
傅知宁差点手抖。
“苍劲有力翩若游龙,实在是大气!周小姐定是师从大家,方能写出如此气魄的一笔!”
傅知宁嘴角抽了抽,沉下心一气呵成,这才将笔放到一旁。
众人顿时围了上来,傅知文也跟着凑热闹:“‘旗开得胜’?这寓意好,祝各位春试都能旗开得胜。”
“承你吉言。”
“同祝同祝……”
众人一阵笑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都已经榜上有名。傅知宁觉得有趣,听了片刻后默默从人群里退出来,独自走到茶案旁喝水,结果一杯温茶没喝完,这些人就已经商议好,要将她的字装裱了挂在书社里。
“姐,你觉得如何?”傅知文伸着脑袋问。
傅知宁哭笑不得:“各位不嫌弃的话,自然是极好的。”
“当然不嫌弃!”
“我这就叫老板拿去装裱。”
书社里热闹声一片,傅知宁也难得心情极佳。
一个时辰后,姐弟俩从书社出来,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姐,书社是不是很好玩?”傅知文笑问。
傅知宁想了一下:“确实有趣。”
傅知文更高兴了:“那你日后多随我出来走走,别整日一个人闷在家里。”
“好。”傅知宁答应。
两人走了一会儿,总算走到了马车前,却谁也没有主动上车。
僵持片刻后,傅知文试探:“姐……”
“听说附近有家烤鸭做得不错。”傅知宁缓缓开口。
傅知文很是上道:“我这便带你去尝尝。”
说罢,姐弟二人又一次离开马车,沿着路边找寻傅知宁所说的那家烤鸭店。
时至晌午,街上的人少了许多,也没什么马车经过,宽敞的路上十分清净。两人在书社吃了太多糕点,实际上并不太饿,索性一边闲逛一边找,结果刚走了一段路,前方就被一群百姓堵住了,正伸着脑袋往一家酒楼里看。
...
“有热闹看?”傅知文说完就跑过去了。
傅知宁无奈,只好也追过去,结果刚走到跟前,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出来了!’,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噼里哐当一阵响后,附近刚才还开着门的几家铺子门窗紧闭,偌大的街上只剩下姐弟二人。
两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发生何事时,一只锦靴从酒楼内迈出来,下一瞬靴子的主人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百里溪,傅知宁和傅知文同时一愣,最后还是傅知宁先反应过来,拉着傅知文赶紧行礼:“参见掌印大人。”
“参见掌印。”傅知文跟着附和。
“这可真是巧啊。”百里溪身后的刘福三笑呵呵道。
百里溪看了二人一眼,淡声询问:“不回家吃饭,来这儿做什么?”
语气平淡却严肃,傅知宁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被训了,顿时站得直了些,再看旁边的傅知文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回掌印,我们这就是来吃饭的,”傅知文自觉该肩负起答话的重任,于是乖乖回道,“我姐想吃烤鸭,我们在找那家做得不错的。”
傅知宁:“……”倒也不必什么都说。
百里溪闻言,抬眸看向戴着帷帽的傅知宁,看到她戴的帷帽后眉头微挑。
换了从前,傅知宁绝对看不出他这一眼是何意思,可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她真是很难不知道——
他那眼神分明是说,这帷帽是他送的那个!
虽然他送给她了,东西就是她的,可傅知宁还是莫名有种羞耻的感觉,仿佛偷用旁人的东西被发现了一般。
“做烤鸭的那家,在巷尾。”百里溪说。
傅知宁:“……多谢掌印。”
百里溪又看她一眼,这才带着人离开。
傅知文默默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许久才长长地舒一口气:“他的气势也太吓人了些,方才问咱们为什么不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仿佛在被咱爹训……当然了,爹可没他那么恐怖,他像是夫子和爹的结合版,你觉得呢?”
傅知文求认同地看向她。
傅知宁沉默一瞬,回答:“是挺吓人。”可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
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她以为再见面,她肯定会吓到不能呼吸,随时会露出破绽,可昨日一同用膳,今日又在街上偶遇,她都很好地应对过去了……看来百里溪也没那么吓人,而且人情味也挺足,都会叫他们回家吃饭了,想来日后就算被发现,也不会对她如何。
傅知宁觉得心里一片晴朗,胃口似乎也好了起来:“走吧,找烤鸭。”
“百里溪说在巷尾。”傅知文道。
傅知宁蹙眉:“巷尾在哪?”
傅知文沉默了。
两人所在是一条长街,因此只有两个方向,一方是巷头,那另一方就定然是巷尾了……问题是,哪一方才是巷头?
姐弟二人沉默许久,最后傅知文指着百里溪离开的方向:“应该是那边吧。”
“那就去那边。”傅知宁现在信心满满,即便再遇见百里溪也不怕。
傅知文应了一声,两人一同往前走去。
这条街比想象中长,两个人走了许久都迟迟没走到巷尾,虽然才是初春,但晌午的太阳也十分暖和,两个人很快就出汗了,尤其是傅知宁,戴着帷帽更是觉得不...
透气。
又走了一段后,傅知宁忍不住道:“实在不行,先回去……”
“到了到了,到出口了。”傅知文说着,就朝出口跑去,结果刚跑到出口的牌匾下,就猛地停下了脚步。
傅知宁疑惑一瞬追了上去,就看到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傅知宁愣了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看到刚刚离开的百里溪,此刻正踩着一个男子的肚子,屈身上前用手中鞭子挑起他的下巴:“还不说?”
“掌印,掌印饶命,”男子一开口声音哆嗦且尖利,听起来更像是宦官,“奴才知道错了,您饶了奴才这次……”
“恐怕不行。”百里溪说着,反手从旁边随侍的身上抽出利剑,挽个剑花直接扎进这人心脏。这人目眦欲裂,呜咽一声直接断了气。
一旁的刘福三立刻奉上手帕,百里溪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许久才缓缓说一句:“你知道得太多,我没办法留你。”
傅知宁:“……”他说这些,不会是在暗示她吧?
百里溪擦得双手泛红才扔掉手帕,转过身要离开时,猝不及防看到傻站着的姐弟俩。他微微一怔,随即蹙起眉头:“跟来做什么?”
“……没、没跟,我们在找烤鸭。”傅知文干巴巴道。
傅知宁赶紧点头,接着意识到隔着帷帽他可能看不见,赶紧接一句:“对、找烤鸭……”
百里溪面无表情,沉默许久后淡淡道:“这里是巷头。”
傅知文:“……”
傅知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