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最好的朋友
过了两天, 乌桃又去了一趟崇文托运站,这次对方非常痛快,说是让她赶紧写资料登记来上班。乌桃听了当然高兴, 顺便问了问各方面情况, 说是一个月工资是四十来块钱, 不过每个月都能发奖金, 还说“干得好, 可以转正正式工”。
其实乌桃对于当正式工不感兴趣, 她不打算长期干,就是临时找个饭碗, 不过听了托运站的工作安排, 她特别喜欢。
托运站是凌晨五点就开始上班了,但是到中午两点就可以下班,这等于说, 乌桃只要早上早起, 那么大约三点就能回到家, 回到家后, 她有大把的时间看书学习。
这让乌桃兴奋起来, 她觉得自己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份工作,当即填写了表格,又领了一身工作服。
回到家,乌桃说起自己的工作来, 青桐听着直皱眉:“五点就去报道,那多辛苦啊,你还不如多睡一会呢, 家里又不缺这个钱, 至于急巴巴地要去工作?”
乌桃:“得, 我都高中毕业了,这么大人了,怎么不能工作?我还成天让人养着不成?”
青桐:“我妹妹,我愿意养着,谁还能说闲话了?”
宁妙香其实现在想得很开,她也相信自己闺女说的话,她早发现了,闺女比外面很多人都有见识,所以自从乌桃说了高考的事,她就上心了,觉得如果能放开高考,自己闺女没准有大前途呢,对于羊绒厂的工作也就不那么眼馋了。
不过现在听到这两兄妹说话,她随口来了一句:“等回头你娶了媳妇,你媳妇还不一定怎么着呢。”
青桐便一下子有些激动了:“我就算娶了媳妇,我想养着我妹妹怎么了?”
乌桃看了这个,其实心里明白,哥哥可能知道腊梅那个工作需要一百多请客的事,可能心里有些愧疚,觉得没能为她争取来这个工作机会。
当下便道:“哥,你放心好了,托运站那个工作不累,一个月四十多呢,还有奖金,回头能转正,我怎么看这也是一个好活,而且还能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也算是一个历练。”
青桐听这个,叹了口气:“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怎么着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要是干得累,就别干了,你是高中生,就不信找不到好机会。”
乌桃:“放心,我可不是委屈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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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天,乌桃便过去了崇文区托运站,过去后,头一天上班乌桃便被要求去当调度员,说是要当这调度员得有文化。
乌桃高中文化,算是高学历的人。
乌桃开始还没想到,后来才发现,这托运站调度可不是一般人干的,货主要把货物拉到货场,接着包装报站批准上站,还得运送货物到火车站,计算运费,以及交割货运单据,这里面一桩桩大概的事,光手续就得十几道,而且这十几道手续都是环环相扣的,一环出了纰漏,就不一定出什么事了。
而且货主托运,都是希望把运费降到最低,怎么给人家精打细算给人家省钱,这对业务也有要求。
本来乌桃是想着,这工作随便干干,主要是混个饭钱就行,但是现在她算是明白了,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也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她这个高中生来了。
能把这活儿干好,可真不容易。
乌桃那不服输的劲儿就来了,想着怎么也得干出个人样来,这里面需要计算比较的事儿多了,她就...
当在这里练数学行了吧,也不是没用的事。
于是从早上五点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她几乎没怎么喝水,就在那里一直忙着处理货运,这其间不光是要调度算账,还得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其中有些就不是善茬儿,特别是司机还有板爷,哪是那么好说话的,乌桃就跟老调度员学着,和各样人打交道,练着说话。
那老调度员人称孙爷的,据说以前民国时候就在铁路上,年纪一把了,经验当然老道,他看着乌桃倒是还算能干,也是有些栽培,快下班时候,给她说:“这是铁路货运手册,你把里面的里程还有危险物品都得记清楚,里面也有一些货运知识,你都得知道。”
乌桃感激不尽,接过来说:“头一天上班,我什么都不懂,你受累了,我回去背熟了,明儿个再来跟着你学。”
那孙爷点头:“回家歇着吧,多喝点水,要不然嗓子受不了。”
乌桃下班的时候,才下午两点,不过这个时候,她只觉得筋疲力尽,腮帮子都累得疼,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这么一天下来,客气话不知道说了什么,现在真是张开嘴的力气都没了。
乌桃本来想着下班后走回家,这样能节省电车费,不过现在累成这样,她还是决定做电车了。
晃悠着上了电车,电车上人不多,她一屁股坐下了。
这么休息了一会,才感觉好多了,想想还是拿出来那本铁路货运手册开始看,那些里程和站名都是要背下来的,并不容易,不过好在乌桃记性好,又想着背诵这个还可以锻炼记忆力,倒也不错。
下了电车后,其实天也还早,她从路边国营饭店窗户往里面看,看到也就是两点半,想着如果天天这个时候下班,哪怕累一些也行,她还有不少时间可以学习。
谁知道刚下电车,就见前面胡同口处站着一个人。
太惹眼了,以至于在那么多人中,她总是可以第一眼看到他。
看到他的时候,脑中竟然有些迟钝,许多想法涌过,比如过去大方地笑着打招呼,比如问他那大黄和大红,又比如淡淡地点点头,问一声好久不见了,之后故作淡定地走开。
但也只是想法而已,她并不知道该把那个想法抓过来实施。
事实上这个时候身体和大脑的疲惫也让她麻木起来,懈怠于做出任何反应。
这时候,叶蕴年一侧首,便看过来了。
他的目光投射过来时,乌桃只觉得,好像有一道光,照进了自己心里。
她安静地沐浴在光中,看着他,从这个颀长挺拔的少年身上,寻找着昔日叶蕴年的痕迹。
叶蕴年先迈步,走向她。
她微微抿唇,冲他笑了下,之后,终于如同在深夜无数次演绎过的剧本一样,笑着对他说:“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叶蕴年没说话,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眸光清澈沉静,是没有一丝杂念的内敛,却又广袤深沉,仿佛可以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乌桃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只是被一个人那么沉默地看着,便感觉到了温暖和感动。
她觉得,过去所有的分离仿佛不存在,他回来了,还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少年,那个送给自己人生中唯一一个洋娃娃的少年。
也许是身体太过疲惫,眼睛竟然先于她的内心湿润起来。
她别过脸去,并...
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脆弱。
叶蕴年伸出手,想要牵住她的,不过却在伸出一半后,收回了。
他垂下眼睛,温和地望着她:“乌桃,好久不见了。”
乌桃:“嗯。”
叶蕴年:“我跟着爷爷离开了,当时走得太匆忙,没有能和你告别。”
乌桃轻轻摇头:“没关系,我并不在意。”
叶蕴年看着她,沉默了下,才问:“你一点不在意是吗?”
乌桃看他,看沉静的眸子正望着自己,她终于说:“有一点在意,不过只有一点。”
叶蕴年修长的睫毛垂下:“我想过和你写信,但是并不能,我也担心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乌桃:“那你这些年过得好吗?爷爷还好吗,金奶奶呢?”
叶蕴年:“我还好,我们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生活着,我爷爷现在回来了,回到了中科院,不过金奶奶已经去世了。”
乌桃:“啊?”
叶蕴年:“她走得很安详。”
乌桃沉默了一会,她其实多少猜到,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但没想到,真得竟这么见不到了。
一个人,连告别都没有,就这么走了,然后回忆她最后说话的样子,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永别了。
叶蕴年:“奶奶临终前还提到你,她有一个东西想送给你,托我交给你。”
乌桃:“什么?”
叶蕴年:“你跟我过来。”
乌桃其实并不想那么听话,在和孟士萱一起喝北冰洋汽水的时候,她还觉得应该质问一下他,不过现在,他一说跟着他走,她也就听话了。
叶蕴年领着她往东走,眼看着要过去小河了,乌桃问:“干嘛,去哪儿啊?”
叶蕴年:“去我家。”
乌桃:“去你家做什么?”
叶蕴年:“我拿给你。”
乌桃打量着他,忍不住问:“我的大黄大红呢?”
叶蕴年眉眼间泛起一丝无奈:“那一晚,我是想把它们还给你,但是时间太紧,我抱着他们走到河边,遇到了□□,我只好放弃了,之后我带着他们去了陌生遥远的地方,把他们养得很好。不过后来,它们老了,还是去世了。”
乌桃:“那鸡蛋呢,你都吃了是吗?”
叶蕴年:“开始我想留着鸡蛋,但是我怕坏,我就腌了咸鸡蛋,但是时间长了,咸鸡蛋也会坏,我只好吃了。”
乌桃想了想叶蕴年吃咸鸡蛋的样子,竟然觉得有些滑稽:“是不是特别咸?”
叶蕴年想了想:“还好,我吃了咸鸡蛋就喝水,为了能把咸鸡蛋吃下去,每天喝很多水。”
乌桃终于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时候,叶蕴年眸中也有了笑意,他认真地看着她,之后说:“这么多年过去,你好像没怎么变。”
乌桃:“我长大了,大家都说我变好看了。”
叶蕴年抿唇,沉默地看着她。
乌桃:“难道你不觉得我现在好看了吗?”
叶蕴年认真地道:“可是我觉得你就是原来的样子,你原来也挺好看的啊。”
乌桃便更加笑了,她知道叶蕴年说得是真话。
可能在他眼里的世界,是更纯粹的,是抛却了一些世人所附加的东西,所以他会觉得,没变,还是那样。
而她便觉得,这是最好的了。
...
他回来了,还是原来的叶蕴年,时光和距离并没有让他消失。
接下来,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好像一下子打开了时光的按钮,分离那么多年,都有许多话要说。
乌桃告诉叶蕴年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自己高中毕业了,现在找了一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学习。
叶蕴年:“很辛苦是吗?”
乌桃其实见到叶蕴年后,心思都在叶蕴年身上,倒是忘记累了,便道:“今天第一天上班,确实很累,不过没关系,我坚持一下就行了,这份工作五点上班,两点就下班了,我觉得挺好的,这样我还能有半天时间做别的事。”
叶蕴年:“你最近都在看什么书?”
乌桃:“有什么就看什么。”
叶蕴年:“你想深入了解哪方面?”
乌桃:“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对数学感兴趣吧。”
叶蕴年:“除了数学呢?”
乌桃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她的眼界还是窄了,毕竟所接触到的有限。
叶蕴年:“那你可以各方面的书都多看看,有一个总体的了解,你再想想,你对哪方面感兴趣。”
乌桃听着:“如果感兴趣呢?”
叶蕴年:“我可以帮你搜集这方面的资料。”
他停下脚步,望着她道:“据我所知,前几年,进入大学的都是工农兵子弟,但是这几年,是可以通过推荐的方式上大学的。”
乌桃:“你想多了,怎么可能轮到我。”
前几年是工农兵子弟,必须在工人农民或者当兵三年,但是这些年,大家都下乡了,于是大家都是工农兵了,大多数推荐上大学的都是干部子女或者有别的什么背景了。
反正不可能轮到她的。
叶蕴年:“是,轮不到你,但是你想过吗,那些通过关系门路考上大学的,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我们国家的高等教育,不可能靠着这些人来传承。”
乌桃听到这个,有些意外。
她想,她还是低估了眼前的叶蕴年,他看上去没变,但是经历的多了,思考的深度肯定变了。
乌桃望着叶蕴年:“然后呢?”
叶蕴年站得笔直,望着她,认真地道:“我相信,现状并不能长久地被维持,不能被长久维持的状态,必然会被打破,一旦一个稳定的状态被打破,那就是我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