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天空树顶层, 旋转餐厅。
逾六百米的高度,让这栋建筑成为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的世界第一高塔,顶层的观景台足以轻易地俯瞰整个东京。离地450米的高空中, 无论多么巍峨宏伟的建筑都会匍匐在观景者脚下, 降谷正晃就一直很喜欢这个视角。
俯瞰的风景令人心胸开阔,而他将这种开阔的视野称之为格局。
政治家要有格局。
他可以谈笑风生地与敌人推杯换盏, 可以在利益面前拥有灵活多变的底线;这是他从政多年, 漫长时间的日积月累而修炼的功底, 显然, 坐在眼前的毛头小子还没能完全地掌握这一点。
不过多年的卧底生涯还是锻炼了他, 这才让安室透能够不卑不亢, 落座在西式长桌的另一侧。
——作为邀请的发出者,降谷正晃的抵达比他稍早。电梯开门时他已好整以暇地等候在长桌尽头, 伸手比出了一个落座的手势。
“尝尝这里的菜色如何。”
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这也是两人间唯一的一句交谈。
说是这里的菜色, 其实厨房里都是降谷正晃的厨师, 所有的食材由专机空运, 至于旋转餐厅里原本的服务人员他们早已再一次熟练地打包滚蛋了。
训练有素的侍应生一路小跑, 餐碟放下的声音甚至不如一根发丝落地。一道又一道菜肴送到眼前,两人吃的是法餐, 单是上菜就足足有十多次, 每次一道,随吃随撤, 才能确保每道菜都处于口感的黄金时段。
安室透轻轻地放下餐前酒,金黄的香槟在高脚杯里静静荡漾着。
这样刀光剑影的宴席中, 他依然维持住了良好的就餐礼仪, 一举一动挑不出丝毫差错。只是降谷正晃不开口, 他也不会先说话,气氛便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死寂中。
开胃酒之后就是前菜,这也是最考验一个厨师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一环。
洁白的餐盘中,切片的松茸被烤至最为适宜的金黄色,惊人的香气弥散开去。
为了防止美味被食不知味地浪费掉,降谷正晃拿手帕点点下唇,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
“古话说,‘香在松茸。’这是刚从山中采下的野松茸,出土不到半个小时。——仔细尝尝?”
炭烤是松茸最为原始的吃法,木材以松枝为宜,扑鼻的鲜香里会混合炭火味和松香,恍如置身于阳光摇落的野松林。无论法国还是日本,松茸都是一道历史悠久的昂贵食材,眼前的菜肴选用的,便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出土后的菌类被极低温迅速冷藏,三十分钟内摆盘上桌。野生的松茸要经过层层筛选,品相、香气都有极为严格的标准,即使在野生松茸最高的产地,每个月也只有寥寥无几的一两个能通过检验,送上空运的飞机。
降谷正晃最喜欢介绍的就是这一道菜。
无论是食材本身,还是出土后处理的工序,它都无疑将昂贵与精致发挥到了极致;对面的人却并没有发出习以为常的惊叹或赞美,甚至连礼节性的敷衍都没有。
安室透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谢谢,味道相当好,对得起它的价格。”
“不,”降谷正晃笑起来,“它可不是因为鲜美而有了现在的价格,恰恰相反;正是这个价格,才让它有了如今的味道。你的逻辑本末倒置了。”
饮食文化的确是伟大的发明,宾主双方都无话可说时,眼前的菜肴就是最好的打开话题的方式。
一场对话即将自此而始,一声叮当的细微碰撞,安室透放下刀叉。
降谷正晃开口后,他就没有吃最后的一片松茸。前者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惋惜。
*
长桌尽头的两人彼此对坐,降谷正晃...
双掌相抵,却先是从容不迫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钱是什么?”
安室透简短而冷淡地答道:“身外之物。”
“倒也不是不能这么理解。不过,这样概括的话,和钱一样的东西就多了去了。朝霞与晚景,同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降谷正晃说,“钱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是权力的等价代换物。”
安室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套歪理邪说并没有得到他的认同,降谷正晃却没有尴尬。
他是政治家,政治家最擅长的就是演说。
“现在的人类社会,早已脱离了远古时期茹毛饮血的时代。我们不需要亲自耕种,更不需要骑马打猎,只需要工作挣得报酬,钱能让我们在社会中购取一切所需。
“每天的食物需要购买,睡觉的空间需要购买,甚至入口的每一丝空气和水,都早已不知不觉地支付了相应的价格。钱正在购买着我们生活的一切所需,它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换句话说,每个人在用钱买他们的命。”
安室透摇了摇头。这几乎是一道小学生都会的辩论题,他语含讽刺:“爱情、幸福、善良。这些你能够用钱买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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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这些,难道你就活不下去了吗?”降谷正晃微笑起来。
安室透被他噎得一哽。
确实,降谷正晃的举例里,全都是生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与之相比,自己的反驳就显得虚无缥缈起来。
小学生会想当然地以为幸福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事,可大人却有着自己的想法。只要与生存无关,这些东西是否重要,只不过是价值观的体现而已。
“……当我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需求就能向着更上一级进发。我用钱雇佣别人替我做事,满足我的需要;无论是生产一日三餐,还是服务于我、满足我的欲丨望。所以,钱也是权力,驱使他人的权力。”
“你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降谷正晃摊开手,“可我却说,它能为我带来生死之间的一切。”
安室透不言。
他和降谷正晃的三观不同,从根本上就有着无可调和的矛盾。他的逻辑自成体系,安室透永远也无法接受,却也同样无法反驳或说服回去。
降谷正晃又道:“不过你也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前菜撤去,紧随其后的是主菜,这一道是仿巴黎银塔餐厅制作的“血鸭”,以绞杀的方式让鸭子窒息而死以保存鸭血,随后鸭血被调成酱汁,与鸭肉一同烹饪。
他夹起一片鸭胸,慢条斯理地咀嚼完毕,随后才不疾地不徐自问自答道:“当我死后,用不完的财富又该留给谁呢?”
“现在可不流行殉葬的风俗了,我也从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我只是需要将我积攒的权力传承下去,降谷零,你是我选定的继承人。”
*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安室透脑内响起了一阵高亢的嗡鸣。
早在降谷正晃罗织罪名、强行带走风见裕也,以此来向他传话时,他就在心中反复叮嘱自己,无论发生什么,要务必保持冷静。
这条爆炸性的消息,让他的冷静顷刻间土崩瓦解。
对面的人却还在喋喋不休:“你是不是好奇,我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一点?其实很简单,公安入职时会采集身份信息,要找一份七年前留存的血样并不难。事实上,早在看到你的姓氏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在关注你了。”
——降谷是一个十分小众的姓氏,一整个日本仅有30人。
可就像自己有别于常人的外表一样,安室透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特殊能为他带来什么,何况还是以这么荒唐的理由!
从最开始就从没有上过...
心,又何必现在来居高临下地说什么继承?当他因混血的外表被欺负时他在哪,当母亲病逝,幼小的自己仓皇无措时他又在哪,现在他长大了,成年了,碍着他的路了,他反而拿这个身份来说事了?
在那短暂的一分钟里,安室透内心堪比火山爆发。拼命维持的冷静功亏一篑,心情不可避免地波涛起伏,而那却是从最原始的血缘上,对父亲的角色缺席的愤怒。
指甲刺进掌心,疼痛的触感让安室透立刻醒神。
冷静下来的他立刻意识到,无论降谷正晃的说法是否属实,血缘的牵扯都不该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两人立场对立,就连最微末的价值判断也截然不同,他只会是自己的敌人或是路人,从来不存在第三种身份。
这时的降谷正晃还依然滔滔不绝。“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独自渡过了很多难关,我时常因为你的出色而感到自豪……”
“无论我怎样,似乎都和你没有关系。”安室透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冷声打断。
降谷正晃却奇异地微笑起来。
“你怎么就能确信,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一直缺席在你的成长中呢?”
“……”
继血缘关系之后,又一柄大锤让安室透心头发冷。他知道自己正在逐渐落入降谷正晃谈话的节奏,感性上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下去。
坐在眼前长桌上的人仿佛身处另一个次元,安室透的灵魂飘出来,听到虚空中传来自己的声音。
他一字一顿,慢慢从嗓眼挤出提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别忘了你的母亲,零,”降谷正晃自然地改变称呼,他甚至有脸含笑着提起那个在病痛中困顿而死的女人。“我尊重她的想法,给她离开的自由,而我没想到她留给你的是这样的基因。”
“公安向来是个高度排外的机构,它守护国家的安全,自然不允许不轨之徒混入其中。可想要完全了解清楚一个人有多难?从出生开始,一点点调查他是否存在叛国的可能,这样的做法费时费力,成本太过高昂。最简单的方法是选择‘同类’——像你这样的混血儿,从一开始就会被他们拒之门外。”
“零,”他循循善诱,目光如女巫伸出的魔爪,一点点缠绕在安室透心上。
“你以为你自己,为什么能成为一名公安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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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沙的电流音里,循循善诱的话语声清晰传来。
漫画不会收录安室透的所有经历,想要得知今晚发生的事,唐沢裕还得另想办法。借助秘书钢笔里的窃听器,远在办公室的他得以静静地旁听全程。
谈话走到这里,唐沢裕终于无言地一声轻哂。
降谷零能怎么成为公安?当然是靠自己的实力搏得教官看重的。
松田阵平的失踪是在四年前,当他反复回溯寻求这个倒霉黑卷毛的死亡原因时,电视上正好播出了降谷正晃出任官房长官的新闻。
那个时候,他才与朗姆达成合作,狼狈为奸地走到政坛高层。而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相继接受任务,进入组织卧底的时间比之还早了一年,那是五年前发生的事,五年以前,降谷正晃的手还远没有现在那么长。当他获得代号时,波本早已在组织站稳脚跟了。
什么“培养”、“安排”,就更是无稽之谈。
现在降谷正晃所说的话,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摘桃子。这是上位者惯用的领导话术,打压你的努力、抬高自己的帮助,紧接着,再适当予以施压——
安室透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公安招募的情景。
因为在警校的突出表现,他的才能被恰巧路过的公安教官看重。警察学校一处落了灰的偏僻房间里,两人完成...
了一次关乎国家、人民与未来的谈话,降谷零签下协议,在毕业后放弃身份、亲友与联络,秘密加入公安,为随后的卧底任务学习培训。
公安的排外一向是出了名的,降谷正晃知道,黑衣组织里的人当然也有所耳闻。
降谷零混血的身份,反而不会令他们在第一时间联想到卧底潜入,凭借着这种逆向思维,原本招致排挤的外表却成了无往不利的护身符,让他在组织一直以波本的代号留到现在。
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做出的牺牲数不胜数,现在却要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
怎么可能呢?
“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让他们同意我的申请。”安室透漠然反问,“你明知我是卧底,在未来很可能会触及到你的黑色产业。这样一来,不是在间接给自己树敌吗?”
短暂的混乱之后,他已经找到了问题切中要害的关键点,降谷零的人生,除了他不会有谁更清楚。
安室透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是个怎样的人。
只要把握住这条底线,他就永远不会被降谷正晃的话语迷惑。
“我说过了,我需要一位继承人。”
降谷正晃抬手示意,“你就像一块璞玉。不妨拿松茸举例,野生的森林里有那么多的菌类,凭什么只有它能够身价倍增,从腐朽的根系一路被送往你我的餐桌?是因为它经过了无数磋磨。筛选、磨砺和蜕变,无数金钱投入,才让松茸成为如今这副昂贵鲜美的模样;你现在就在经历这样的过程,你就和它一样。”
“公安警察又有什么意思?”他声线含笑,“国家安全?情报机构?特务间谍?诸如此类的存在层出不穷,你永远也没办法将它们彻底根除。与这些人斡旋博弈,你不过是在碌碌无为中浪费生命而已。送你去组织是我的决定,只有真正经历过黑暗以后,一个人才会快速成长起来,我期望你能够理解我的思维。五年的时间过去了,你现在做的很好。”
什么鬼话。
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在他的价值体系里还有可取之处?
安室透很想反唇相讥,而他最后沉默着没出声。他已经摸透了降谷正晃的说话套路,这也是他演讲时的习惯。
——每抛出一个问题,就立刻给予回答。
以密集的价值输出与信息量不断轰炸,绝不给听众任何思考的余裕。
果不其然,紧接着降谷正晃就说:“你已经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了。”
“驱动权力的根本是人,就像你在向朗姆靠拢一样。不是说你不该这么做;事实上,这步棋你下的很对。朗姆老了,而他所追求的东西却仍在萌芽状态。他等不到永生的那一天,手头攥取的权力,最终会慢慢过渡下放,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机会。”
“一个隐藏在黑暗中、隐秘的,庞大的,暴力的黑暗组织……”降谷正晃由衷地微笑起来,“多好的权力跳板。我们能藉此掌控一切。你就是我的继承者,我的一切也全是你的,你难道不心动吗?”
在这场谈话中他笑过很多次,煽动的,拉拢的,只有说到权力时,这个野心家脸上的光芒热忱而真实。
他狂热的情绪是如此具有感染力,即使安室透不为所动,也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然后油然而生一种不寒而栗。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降谷正晃是怎么知道“波本”的动向的?
用货轮走私军火,这顶多算一种权力寻租,身处高位的人不难办到。
可知晓组织里的动向——即使他是官房长官,也不意味着他能对组织如此的了如指掌!
疑惑层层浮现在安室透心头,如沸腾的开水泛起气泡。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他面色不动如山,平静地听着降谷正晃的话锋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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