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天边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她方才舒了口气。
她和霍平枭穿入林间后,天色便已擦黑,雷声愈发响亮,雨势也越来越大。
霍平枭寻了个山洞,两个人暂时在这处落脚。
山洞里有前人留下的草褥,金乌也能进内,山民经常在这儿躲雨。
阮安被霍平枭救走时,双脚原本趿着木屐,可在随马奔腾的途中,两只木屐都不知掉向了何处。
适才她淋了些雨,还赤着两只白皙的小脚,站于冰凉的山地,不禁发起抖来,姑娘的乌发散在身后,眼里仿若染了层雾气。
霍平枭生完火后,看向阮安,漆黑凌厉的眉眼竟多了些恻隐。
他先她开口:“阮姑娘。”
阮安神情失落地垂下眼,足心忍着从地上传来的冰寒,话音软软,却带了几分讽意:“霍侯真讲义气,竟然亲自救我这个小小的村姑。”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因我陷于囹圄,我自当要亲自救你。”
阮安抬首,见男人沉黑的眼底映着冉起的篝火,他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眼神依旧坦荡。
她瑟瑟发着抖,用尽全部力气又问:“你一早就知道陈允中钟意于我,所以才与我假扮夫妻,是想拿我为饵,也早就怀疑他的身份是戚义雄,对吗?”
“对。”
霍平枭的声音低沉,笃然。
阮安幽幽
道:“霍侯真是颇善谋算。”
霍平枭缄默地摘下头上厉兽兜鍪,并不知该怎样与阮安解释。
他之前是同阮安做了交易,也不方便告诉这姑娘她是诱饵一事,只是派了北衙的高手保护她。他没想到陈允中会如此沉不住气,更没料到杨纬没有及时看好阮安,反倒让她被人掳走。
阮安一连两日茶饭不思,亦没有好好休息过,她并没有霍平枭那么好的体力,又受了凉。
霍平枭再度抬眼看向她,便见姑娘娇小的身体往前倾着,即将晕厥倒地。
他忙走到阮安身前,将人及时打横抱起,动作小心地将她安放在那处草席。
这雨没有停的迹象,今晚他们两个只能在这山里过夜。
阮安昏睡了片刻,觉出自己发了高热,等稍稍转醒时,却觉霍平枭好似卸了甲胄,并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男人的身体强壮阳刚,比她的体温熨烫很多,他是在用身体替她暖着,并没有做出其余的唐突之举。
阮安对他的照拂很想抗拒,又难以自持地贪恋他身上的温暖。
明明早就钟意,早就爱慕,却还是不敢让自己完全沦陷。
她终归是万千女郎中的一员,只能默默地爱慕他。
如果要让阮安说,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她觉得,应当是在岭南的那次重逢。
霍平枭捏着姑娘纤巧的下巴,用水囊喂了她些水。
阮安恢复了些意识,虽然觉得,男人可能并不在意自己的名节,可她还是要跟他解释:“陈允中不是好人,但他待我极好,断不会做强迫我的事……”
“嗯。”
霍平枭嗓音低沉地回她,亦伸手为怀中的姑娘试探了番体温。
男人的手掌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粝和宽大,落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几乎能将她整张小脸完完全全地罩住。
因着高热,阮安开始说起胡话,软软地埋怨道:“药童的事、小桃的事,你都提早算计好了,还弄得许了我两个愿望似的。”
阮安清醒时有些怕他,糊涂时倒是敢数落他来,只不过姑娘的嗓音憨糯,就连责备,也似在同人撒娇。
见霍平枭没回她,阮安懵懂抬起温弱的杏眼,盯着他看,又问:“对吗?”
“对。”
男人放低的语气,渐变得温醇。
霍平枭的性情狂妄骄亢,并不是个好脾性的人,可不知为何,在阮安的面前,他总是极有耐心。
男人嗅见姑娘身上的淡淡药香,近来这清苦的味道于他而言已变得熟悉,他厌恶长安贵女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却对这药香不反感,甚而觉得能安心神。
“既如此,那我便欠姑娘两个愿望,等你清醒后,记得许给我。”
这话说罢,阮安竟在他的怀里咯咯傻笑起来,两只莹润白皙的小脚也胡乱地蹬了蹬他的腿。
一下、又一下。
力道不重,霍平枭的呼吸却骤深几分,并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凌厉的眉宇微微狞起,硬冷的喉结微滚,
刚想出声制止阮安的行径。
忽又想起那日清醒后,阮安看他的闪躲眼神。
霍平枭复又托掌抬起她小脸,话音沉沉问道:“我们那日,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恰时漾进山洞内的风雨将篝火熄灭,阮安自十几岁开始,夜视便一直有问题,喝了无数的药也不见好转。
她看不清男人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理智也未完全松懈。
霍平枭将来是要娶名门淑女为妻的,就算有旁的红粉知己,她们也只能在庭院厢房沦为妾室。
她出身微末,难登大雅之堂,况且困于侯府深墙,也不是她的心愿。
阮安此前在未遇见霍平枭前,也想过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那郎君起码得与她志同道合,对药理医术有些研究。
她们夫妻两个人可以做些小营生,游历山河,遍治怪疾。
阮安也想写出她一直都想完成的良方实录,书名她都想好了,就叫——《剑南铃医录》。
阮安用一如既往的借口搪塞他,嗫嚅道:“发生什么啊?我在长安可是有未婚夫的。”
听她提起未婚夫,霍平枭的眼底透着他并未觉察到的黯然,他指骨分明的大手扣着姑娘的小脑袋,嗓音幽沉:“我怎么觉得,你这未婚夫不是个好人。”
——“都已经定了亲事,怎么还拿科考做借口,把你丢在这山里不管不顾?”
“长安遍地都是俊才,他当然得心无旁骛地备战科考啊,他可是想当为百姓做主的京兆尹的。等他中了举,仕途也稳定下来,我们自然要择吉日成婚的。”
听着姑娘话音软软地同他解释,霍平枭面色犹带阴寒,刚要起身将被熄灭的篝火点燃,却觉怀中的姑娘竟是又胡乱地挣动了几下身子。
男人蓦然攥紧指骨,捏住她细嫩后颈,耐着性子,嗓音透了些哑:“睡得舒服吗?”
阮安没听出他话意中的咬牙切齿意味,如实回道:“不太舒服,好像有东西在膈我……”
“膈你?”
霍平枭起了坏劲儿,漆黑的眼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他顷然俯身,凝睇着姑娘在夜色中的面庞,又沉沉问:“什么东西膈你?”
阮安的意识渐昏,随口答了他句:“好像是石头吧……”
“石头啊。”
他将尾音拖长,无奈地松开了阮安的后颈。
觉出姑娘搭在他膝弯上的两只小脚过于冰寒,霍平枭鸦睫微垂,他默了片刻,还是将那两只白皙的小脚握进了粗粝的手掌中。
她说是,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