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律师知道得清清楚楚,老爷子现在脚死死踩着地板,是濒临发怒边缘。
今天这场选举大会,贺关上任势在必得。
全靠楼益自己帮衬。
贺关自然没有控股,他只是参会人,便由剩下八人投票。
投票过后,谢董事长收起所有投票明细,开始唱票。
“车威航,反对。”
“魏明,反对。”
“郑兴闻,反对。”
“广源,反对。”
连着唱了四票反对,荣律师一点反应也没有,贺关便知道这四位都是楼益身边的人。
“楼益。”
谢董事长在念到楼益时刻意顿了顿。
一直闭目的楼英杰睁开眼睛。
他还心存希望,想从楼益的同意票里确定楼益并不是真的想要做这件事,不是想挤占自己兄弟的最后一点生存空间。
“反对。”
楼英杰闭上眼睛,一瞬间像老了十岁。
楼益,你这个残害兄弟,只顾自己的……
“荣江河,赞成。”
“越庆伟,赞成。”
“楼英杰,赞成。”
楼益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父亲。
怎么会全都赞成?
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父亲会让一个外人执掌公司。
这怎么可能?
可楼英杰已经没有心情回应他的视线。
谢董事长继续说:“反对票所持股总数为……百分之四十一。...
”
楼益面色越来越差。
“赞成票所持股总数为百分之四十六,过参会人总股数半数。贺关担任董事一职投票选举结果,当选。”
贺关向后靠在座位里,看了一眼疲惫的楼英杰,示意闲下来一些的会议记录员把燕煦叫进来,让他带着热水。
会议记录员点头。
很快,燕煦带来一玻璃杯热水。
贺关把热水推给老先生,本意是想让老人喝一口水。
没想到楼英杰睁开眼睛,猝然起身,拿起一杯热水,全数泼在楼益身上!
贺关呆滞了。
楼益被猝不及防泼了一杯七十度的热水——这是燕煦的小习惯,送给贺关的水都会贴上标签,写好多少度,五十度是适口温度,超过的话,对人来说就烫了。
他大喊一声,后退一步不停抖自己的西装,说:“爸,你干什么?你非要我在这么多股东面前出丑吗?!泼我干什么?!是不是二弟和三妹的股份都交给你代管了?!”
楼英杰气愤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你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你能不知道贺关是老四的人吗?!如果今天不是我在……你竟然想让老四出这么大的丑!”
“我就不该让你经商,我什么都没教给你,却教给你贪婪、挥霍、鼠目寸光、胆小如鼠……只会残害自己的家人!”
楼益被他骂蒙了,看自己狼狈至此,反应过来第一意识是争辩:“你当然没教会我!你教给我的都是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让我吃苦,我不想吃苦!哪有那么多苦要吃!你赚了那么钱,为什么我不能直接拿来享受!”
“你从来只会让我在别人面前难堪!老二老三不这样,老四更不这样!你看你把老四宝贝成什么样!按现在的网络用语来说,我就是你养废了的游戏账号的大号!哪个弟弟妹妹不比我强!”
楼英杰听到他这几句话,难以置信,接着猛地抬手,把玻璃杯也砸向他!
玻璃杯砸到地上,哗啦碎裂。
楼英杰嘶哑地笑:“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老大啊,老大……”
这位老年人像一瞬间枯萎了:“那你和我说,那时候条件那么艰苦,你小时候生病发烧,下多大的雨啊,全是泥,我穿着胶鞋背着你淌过两个村,就为了找一个卫生院把你治好……为了让你吃好喝好,我和绣云都把肉留给你,自己饿得喝一锅稀粥……非典那年你还不到二十,没想到这样都染上了,我们照顾你多久,才把你治好……你竟然说我和你妈不爱你……”
他声音苍老,会议进行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有喝,现在精疲力尽,扶着桌子,头晕眼花地坐下来。
“我这是养了个什么白眼狼……”
而楼益还不愿意放过这位老年人,气血上头,赤红着脸辩驳:“这是爱?那为什么到了我成年之后不说爱?都是成年人了,最实用的当然是钱啊!你给我钱吗?”
“你给老二老三拿钱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给我?说我是白眼狼?这几年不都是我在你身边照顾你!论你之前的恩情,我早就还完了!老二老三根本不着家,一年到头见三回都是多的!都是我在照顾你!”
楼英杰出离愤怒了:“我给你拿的还少吗!老子不避开你就是因为问心无愧,你倒好,你倒好……你倒好!”
稀里哗啦、家丑全在外扬。
争吵愈演...
愈烈,其余股东识相地起身离席,会议记录员停止记录,也悄悄离开。
贺关依依不舍地关上门。
荣律师看他关门时仍依依不舍地向里望,就为了多听那么一句半句,笑了笑,说:“您还有很多时间了解他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关心关心自己,想想上任之后的事情吧。”
其他几个出来的股东也一起点头。
其中有一个甚至向贺关竖了竖大拇指:“小伙子好好干,看上去就一表人才,那天的例会我都听说了,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啊。”
贺关笑着应下。
抛去站队之争,其实高层之间都想共赢。
董事会和总经理这类管理层职业做得好,年底股东参与分红分到的钱也多。
本质上,他们荣损一体。
等听不到屋里砸东西的声音,谢董事长才推门进去。
贺关跟在后面,一眼没看到楼英杰,很快上前几步,发现老人家捂着胸口坐在地上喘气。
贺关倒抽一口凉气,连忙在老人身边蹲下,说:“岳父!别动,别动。听我的,现在先深呼吸,一二,呼——好,再慢慢吐气,一,二……”
楼益抽完手里剩下的半根烟,等老人呼吸正常了才转过身,说:“贺关,你倒是假惺惺。”
这下,楼益彻底和贺关撕破脸皮。
贺关等到老人呼吸均匀了才敢再说话:“你不是说一直都是你照顾老人吗?他的体检报告你看过没有?”
楼益一扔烟头,嘲讽地说:“怎么,你现在还要和我算账?贺关,你有什么资格和我算旧账?”
贺关眼看楼英杰又要一口气上不来,张口就骂:“傻逼。”
“你真是个傻逼,你连自己父亲得了冠心病都不知道,整天声称自己照顾他其实什么也没照顾到。你还不知道他不能受刺激,不然你们争吵期间他突发心梗出了事,你去哪说理?你就是最大的不孝子,那么多人看着,你是傻了还是疯了?!”
楼益呆住了:“什、什么?”
他茫然地把视线移到正在被贺关拍背的楼英杰身上,还在气头上:“怎么可能?我爸从来没告诉过我!这又不是我的错!”
贺关:“谁说是你的错了?你不会主动问吗?多说两句话那么难吗?你照顾他,可是你连他的病例都不看?”
楼英杰抓住贺关的手腕,抓得贺关生疼,终于在他们争吵的间隙里说:“够了。”
老人艰难地喘了口气,缓了半分钟才说:“贺关,带我出去。”
看老人如此难过,难过得像要跌倒,楼益才怒气全消,迟钝地向这边走了两步,说:“冠心病?我怎么不知道?是那个得了就治不好的病吗?爸,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不是,我不是故意……那个给你检查的家庭医生从来没给我看过病例啊……”
楼英杰被贺关搀扶着,走得很慢,却始终没有说话,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他。
股东大会原本就是临时组建,现在开到一半散场,也没有人会提议继续开下去。
楼英杰出门时看到仍然在外面等着的一众老股东们,没忍住红了眼眶。
这些人中很多都是为了楼英杰留下来,是当年楼英杰的老战友。
今天的选举全投反对,想必也有楼益从中作梗的原因。
也是,自己大儿子对四儿子手段都能如此...
之狠,对别人还有什么不能用的手段?
他颤颤巍巍地向所有人鞠了个躬。
他想道歉。
一群人手忙脚乱把他扶起来,刚好挡住从后面上来、想要拉自己父亲的楼益。
“哎呀没事没事,楼老先生保重身体啊,我们送你。”
“这可不行,您快起!”
“我们星域这不是现在有小贺在吗?以后肯定能蒸蒸日上,您就别担心了。”
有一位老一些的董事话里有话:“我离得近,听见了,您是不是得了冠心病?这个病就是不好治,放宽心,好好养养,也看开点。那有些小孩啊,管不好就算了,让他折腾,能拉的拉一把,不能拉的少管。”
“自己的身体最重要,咱们这个岁数,最重要的就是健康,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放宽心,咱们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您说是不是?”
众人七嘴八舌,把楼老爷子说得面上慢慢爬上笑容。
楼英杰此时才从刚才的争吵里冷静下来,站在原地回想片刻,说:“君夺是不是现在暂代总经理?实际上的总经理还没有人选?”
众人说:“是啊,您有什么想法吗?”
楼益站在人群外,一股不好的预感。
可他现在不能出声干预了。
刚才在办公室争吵已经是大不孝,楼益在老一辈的人里本就没有威信,现在还为了自己儿子再和爸爸叫板,无疑要被在场所有人唾弃。
一个总经理职务而已,给就给了,只要人选不是贺关,其他都好说……
楼英杰思虑片刻,说:“你们看贺关怎么样?”
楼益呆住了。
楼英杰:“依我看,现在董事的位置他有些屈才,还只是个独立董事……这样吧,先加入恒运资产。”
贺关也呆了呆。
恒运资产是主管楼家资产的企业,能加入这里,说明贺关至少会拥有这些财富的一小部分。
楼英杰:“百分之三,贺关,你也别觉得少,新人进来第一年,我给你百分之三已经是照顾你了。”
贺关:“不会,毕竟财不白来,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楼英杰满意地点头。
他看着眼前英俊冷静的青年,再看看自己人群外不成气候的大儿子,心里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这么好的小孩,怎么不能是自己的儿子?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贺关是个孤儿,还是自己的女婿……
至少有恩情在,还能制约这个年轻人一段时间。
楼英杰还在往下说:“嗯,恒运资产的文件我发到老四家里,你记得拿,这个总经理职位……谢董事长。”
谢董事长凑上前,说:“您说,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给您办到。”
开玩笑,现在在楼英杰面前露脸刷存在感就是给人情的。
这么大个人情,没有人能说出一个不字。
楼英杰:“过两天你们再开个董事会吧,贺关也该适应适应新身份了。董事加上总经理,你会很忙。”
贺关短短几分钟内被两个含金量极高的头衔砸中,此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更稳地撑住了楼老爷子的手。
楼英杰环视众人一圈,笑着说:“好了,都散了吧……我想和……我想和小贺...
一起走走,不麻烦大家送我。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年老体弱,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各位打招呼,感谢各位体谅。”
在这个岁数还如此谦卑与周全,这是楼英杰老式一派独有的待客之道。
围着的人中有几个眼睛都红了,默默给老人让开路。
贺关搀扶着老人,慢慢向星域外走去。
大楼前,接送老人的黑色轿车准确无误地滑在二人面前,司机下车,恭恭敬敬给老人打开车门。
楼英杰原地站住,冲贺关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就到这吧。”
贺关点点头:“回家就把这些忘了吧,岳父,想事伤神。”
楼英杰苦笑着说:“这话说出来,你会信吗,我怎么可能不去回想?”
他临走前又打量一遍贺关,这下真是越看越喜欢。
从山上救了自己,到今天和楼益争吵,做的事没有不踩在他心上的。
而且得到公司实质的权利,还拿到恒运资产的入会机会……
依然不急不躁,眼神清澈,一点没有被名利场吸引的浑浊。
非常难得。
老四有这样一个伴侣,他也该放心许多。
贺关笑了笑:“所以才要告诉自己不要想这个,要想些别的。这样吧,您今天回去想想孙女,怎么样?您应该也很久没有和孙女联系了,和她打个电话吧,她会很高兴。”
楼英杰神色明显有些不愿。
贺关哄道:“您女儿一定会很高兴的。您不是很久没见她了吗?她和孩子在外国,肯定也很想家,您相信我,不会被女儿讨厌的。”
楼英杰又开始有点老小孩脾气:“她要是不高兴接我电话,那我怎么办?”
贺关:“那您给我打电话,我保准给您哄睡着。”
楼英杰气笑了:“你这臭小子!不也对她拒绝我没什么办法吗!”
贺关嘿嘿一乐,挠挠头,说:“我小着呢,您随便找我撒气,我不放心上的。”
楼英杰这次是真的真的叹了口气。
楼益怎么和贺关比啊。
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
还好。
还好这样的人不是他的对手。
还好这样的人还很年轻。
还好这样的人……他对其有恩。
贺关今天的形势他也看到了,最终选择捞贺关一把,除了楼益的原因,更多的还是贺关自己。
他相信,如果自己没有显露对他的善意,贺关一定不会让楼益上去陈述,而是自己演讲。
直到现在,贺关才真的得到他的信任。
依贺关现在的状态看,楼英杰确信自己这两年应该会过得不错。
就这样吧……
楼英杰看到此时才匆匆从电梯下来、要找来的楼益,想也没想坐进车里,冷声说:“开车。”
贺关:“岳父再见。”
老人坐进加长林肯点头,很快扬长而去。
楼益赶来不及,吃了一大口汽车排气管扬起的灰尘。
贺关看着自己身边慢慢蹲下来的楼益,抬腿想走。
楼益突然伸手去抓他。
...
贺关敏捷地向旁边蹦了半步,离开他手的范围,问:“大哥,什么事。”
楼益蹲在地上,因为肥胖,整个人像蜷成一个畸形的球。
他一边流眼泪一边说:“你怎么知道爸……冠心病的……”
贺关:“我周末去爬山了,碰见岳父在山顶上突发冠心病,刚好我在场,就跟着上了救护车。”
楼益呜咽着问:“你会CPR?”
贺关点点头,最终说:“……你也减减肥吧,这个年纪,真的没有脂肪肝吗?”
楼益捂着眼睛点头。
贺关的妈妈是医生,小时候他经常在手术室外等妈妈,后来妈妈升到主任医师,带他的时间更少。
经常妈妈一个不注意,贺关就跑到手术室里内置的隔间呆着。
那里通常是领导来视察来的地方。
贺关小时候就嘴甜,很讨大人喜欢。
只要那里有他在,领导准会被这个聪明且看得懂手术的孩子哄得眉开眼笑,走时笑容都多了。
从此之后,他便默认可以待在那里。
他在那里看会了大多数手术操作,也学会了大多数同龄孩子学不会的早熟。
他见过太多手术失败,救不回来的患者。
贺关能看得出,楼益从刚才开始……真心开始后悔了。
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知道父亲的病,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以吃。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贺关绕开他向前走,走过旋转门,在一楼大厅站定,仰视这个自己今天开始才算正式接管的公司。
一眼向上,望不到顶。
大楼前半部分做了极简的内部镂空设计,楼梯低奢而华美,米白色瓷砖干净得人脸可鉴。
有下班的练习生看到贺关,一身精致的衣着和妆容,被懂事的同伴提醒,向贺关鞠躬,说:“贺董好!”
贺关颔首。
董事兼总经理……
这意味着上到向董事会和股东大会述职,下到公司裁员、招聘,都要经过贺关之手。
他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