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溯差不多找到了感觉,拿过一张空信纸,试着写下手令的常规开头。
信纸上的字迹充斥着不受控的疯狂,甚至已经能够以假乱真,毫无违和感地混进那些邀请函里。
庄迭就知道队长什么都会,他搬着小板凳,贴得离凌溯更近了点:“天堂岛的一切都十分美妙……不得不承认,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
庄迭的语速不快,他一边模仿船长的语气和用词习惯,一边还要考虑合适的措辞:“划掉时光,改成‘梦’,再划掉改回去。”
凌溯理解了他的意思,笔下重重划去了凌乱的“DREAM”。
庄迭又指挥着凌溯涂抹掉了几处,把整张信纸弄得更像是临时写下的真正手令。
“这段旅程太过幸运,我们每个人都依依不舍,甚至想要停止漂泊流连此处。”
“这里比凶猛的风浪愉快,比幽深的海底愉快。”
“比起枯燥漫长永无尽头的航行、被迫抛弃同伴的痛苦,这里更像是我们无数次祈求的天堂。”
“是每个人的精诚合作,共同维持着这艘潜艇的运转,让我们得以斩风破浪、航行至此。”
“我授予你们最高的荣耀:我们征服了海洋。”
……
“但现在,我还是要宣布一则或许不那么令人高兴的消息。”
“潜望镜发现了灯塔。根据灯语的信息,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得够久,差不多到了该返航的时候。”
“我很清楚,你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我和你们一样,这里的一切都像梦般美好。”
凌溯控制着手中的羽毛笔,笔尖落下的字迹颠三倒四、混乱不堪,写下的内容却十分温柔。
他点下最后一个黑点,看向正在口述的庄迭。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对方的语气也变得有些陌生——那是种沙哑的、历尽磨难后的苍老语气,像是早已被无数疲惫和折磨击垮。
早已被彻底击垮的游魂,却又依然因为固守着作为船长的骄傲,永远滞留在船长室里。
……
船长徘徊在自己的房间中。
他清楚地看到即将来临的浓重的死亡阴云。到了这一步,不会有救援、不会有转机,已经没有任何措施可以带来希望。
他们注定要在这艘冰冷庞大的钢铁坟墓中迎来最终的死亡。
船长不断咀嚼着烟草,神经质地来回踱步,强大的压力已经摧毁了他。
船员们早就不再相信什么“无线电还能修好”的鬼话了。
每个人都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外界已经不会有人来救他们,而他们也同样没有任何自救的手段。面对广阔无边的漆黑深海,人类的任何力量都变得无比渺小。
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人在意潜艇上不允许抽烟或是酗酒的禁令。
焦虑的情绪像病毒一样蔓延,或许比病毒更恐怖——船员们之间的争吵和攻击愈演愈烈,每天都有人因此丧命,他们不得不频繁打开潜水舱,把尸体扔出去。
越来越多的鱼群被吸引而来,盘踞在交错的海底森林中,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钢铁怪物。
船长坐在桌前,他来回用力翻着那几本根本无法带来救赎的书,他看到《神曲》上的内容,跟着但丁进入一座森林。
如果死亡注定近在咫尺,至少也该允许他们不在寒冷深邃的绝望中走到尽头。
他决定编织一场能骗过所有人的幻觉。
……
“我和你们一样,深爱着这个地方。”
“它隐藏了我们的懦弱、不安、惶恐,让我们不必再孜孜以求任何东西。”
“天堂岛是为我们而存在的。”
“我们在这里停下脚步,于是不会再有任何人离开,不会再有纠缠不休的危险与伤害,恐惧和绝望……”
庄迭看着那支笔,黑色的墨水写下蜿蜒的字迹:“但小伙子们,我们是时候回家了。”
“潜望镜看见了灯塔,就一直朝那里走。”
“我们将在那里获得安宁。”
“我们将向那里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