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欢迎光临(十二)(2 / 2)

那道门并不是像看到的那样,可以任意往来。

每个住户的意识中,一旦有一部分生出了“不那么想回到现实”的意愿,就会被留下来。

没有纯粹的优劣之分,也没有正向或是负面的甄别——之所以大部分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许多人都会难以避免地有那么一瞬间,对自己不够满意的部分闪过类似的念头。

“如果懒惰的我一直留在梦里就好

了。”

“如果性格懦弱、对谁都唯唯诺诺的那个我能被彻底藏起来就好了。”

“如果那些捣乱的陈旧知识、派不上用场的错误经验都能打包扔掉,腾出更多地方来装新的学问就好了。”

“如果怎么努力都对家人毫无用处、只能添乱和带来伤害,那就永远不要回到现实就好了。”

……

这一部分不被接纳、不被喜欢的自己,是最容易被剔除出来的。

而除此之外,其实还有更多的部分。

——比如那个陷入挣扎的男生。

他被旅店留下的那部分意识,其实根本就没想那么多。

因为学业太辛苦,他只不过是梦想着能稍微躲起来,不用整天做实验写论文,不用替导师和读博的师兄师姐打下手,不用和其他人打交道……休息几天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我也是啊!”

吴理差点蹦起来:“我连躲起来都没想——我就是在出门的时候实在没忍住,感慨了一句我也想躺床上摸一天鱼!”

他只是那么一闪念,又不是真的就不想出去了!

吴理急得团团转:“而且出去的那个我也没坚持多久啊!我看见了!他现在就偷着打游戏呢!”

“这就是‘剥离’的后果。”严巡解释道,“因为没有纠正和自我调整、自我克服的经历,所以即使在剥离后,也依然会很快再次产生同样的情绪。”

严巡提醒他:“如果外面的你现在再回旅馆,可能会分裂出第三个你。”

吴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随着记忆的恢复,他其实已经开始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向影子靠近,许多地方已经变得有些透明。

吴理飘飘荡荡地坐回去。

他用力揉了几下隐隐作痛的脑袋,那段始终空白的记忆终于在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

庄迭说的没错。

相比起“剥离”,更准确的描述,倒不如说是他这个影子自己不小心走散了。

旅店什么都没做,吴理自己也什么都没做。

那只是很平常的一场梦,他跟着导师去找一个偷懒的男生。因为梦里的天气非常舒服,所以在出门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也就是在那一个瞬间,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了“就这么不出去了好像也挺不错”的念头。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刹那,他忽然就再也动不了了。

他看着自己和导师一路越走越远,导师说起了之前的学术交流,摇着头叹息后浪推前浪,嘱咐他一定要勤奋,不能再偷懒荒废时间。

那个男生跟在他们身边,有点赧然地摸着后脑勺,保证出去会好好学习、不再让家里人操心,却又忍不住叹一口气,抻着懒腰念叨漫画可真好看啊。

梦里的天气实在很好,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原来是那道落在门槛上的影子。

他茫然地困在旅店里团团转,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扇只要一抬腿就能迈出去的门,只好回到了315号房间。

他待在那个房间里,百思不得其解地躺在床上打盹,恍惚间似乎又做了场梦,梦见自己和老师一起离开旅店回到了现实,头悬梁锥刺股地勤奋了整整一个星期。

另一张床上的室友则没那么和谐——那个男生总是和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生打架,一开始还只是争吵,后来就变成了扭打,两个人不断地相互指责、彼此数落着对方的缺点,每天晚上都没有消停的时候。

再后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男生就你咬着我的胳膊、我撕着你的耳朵,死死拧巴着纠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旅店,再也没回来过。

他还没清净半天,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老师蹲在床边和一块脑花吵架。

走廊里偶尔有冒着黑气的影子搏斗撕扯,凶狠地咬住对方,拼命往肚子里吞进去。可吞掉对方的同时,自己却也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楼上有个整天醉成一滩烂泥的黑影,偶尔会被回来的男人往死里痛揍一顿,两条腿都扯断了,还醉醺醺地到处敲门要酒喝,没有酒就到处抓小一点的黑影吃。

楼下某个房间的中年人在念诗,那诗实在算不上好,但中年人却念得无比陶醉,好像世界上只他一个人欣赏就已经完全足够。

隔壁某个房间是个总会自己把自己骂哭的小姑娘,哭够了就咬着牙再骂,颤巍巍地练着怎么条理清晰地请对方团成一团圆润滚蛋。

按照规定,这些情况都是可以投诉的。

管理员很尽职,会挨户敲门,提醒对方目前被投诉的次数。

被敲开门的住户中,有的会收敛不少,有的却会变本加厉,似乎巴不得尽快攒够五十个投诉被轰出去。

……

吴理的影子坐在床上,听完最后一场辩论,看着老师离开了房间。

他对这种令人困惑的生活实在有点吃不消,想要试着从旅店出去,就沿着楼梯来到了前台。

前台的门开着,没有人阻拦。

秃毛鹦鹉和柜台后的木头人没完没了重复着对方的话,很难判断谁是第一句。

他在边上听了一会儿,不太好意思打断,只好看着他们永动机似的车轱辘下去。

吴理的影子蹲在地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不是整整一个星期的头悬梁锥刺股太过疲惫,需要放纵地休息一个月。

在他的旁边是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影子蹲在前台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一面墙看。

他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戳了戳那团黑影。

黑影咧开嘴“嘿嘿”笑起来,它发出的声音很嘈杂,像是某种低沉的咕哝、又像是极为混乱的梦呓。

黑影非常得意,献宝一样慢吞吞地翻找着,把自己怀里那个破旧的布娃娃给他看,又哼着嘶哑的、无法分辨的曲调,晃悠悠站起来,沿着楼梯走回去。

……

吴理的影子依然没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甚至不太能分得清楚——大部分时候,他会觉得外面的经历才是现实,旅店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模糊混沌又离奇有趣的梦。

他偶尔会冒出个念头,觉得留在梦里不出去了其实也挺好。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迷迷糊糊蹲在前台,闻着那一点点清凉的雨水的湿气,不论怎么尝试,都没办法通过那扇普普通通的门离开。

没有明确的“回到现实”的主观意愿,是永远出不去这扇开着的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