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愉悦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消散了。凌昭总觉得林嘉讲的这些不是他想听的。
他点点头,吃了一块点心,擦擦手,终于还是问:“今天也会吃蟹吧?”
“会,三夫人院里的姐姐来知会过了,晚上上大
厨房去领去。”过节了,林嘉很高兴,“府里待我们很好,螃蟹还有我的份呢。”
凌昭又点点头。
是了,这才是他想听的。
想听她说怎么开开心心地吃螃蟹喝菊酒拜月神做游戏之类的高兴事,而不是在节日里忙忙碌碌地为别人操劳。
听着心里就堵了起来。
这个中秋的早晨就和那些旬日的早晨差不多。
总体来说还是轻松愉悦的。凌昭指点了林嘉写字,又把五日前提过的那本海外见闻录给了她。
这本书是他小时候买来收藏的,要找到颇是花了几日时间——他的书太多了,便是书房的书架也不能全装下,有些书是装进箱子里收起来的。
林嘉将新得的书抱在胸前,脆脆地跟凌昭道谢。
晨光里,总算看到探花郎眼睛里似是有了点笑意,应该不是错觉。今天九公子似是有些不高兴,林嘉也不敢问为什么。
总之是欢欢喜喜地带着新书回去了。
有看不完的书,这日子感觉充实多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凌昭眸子里那一点笑意又淡去。连进来收拾东西的飞蓬都隐约感受到他身周的气息有些冷。
回到水榭,婢女们伺候沐浴更衣。
水榭这里虽被称作书斋,但其实什么都有。
所以内书房对男人来说常常是比正房寝院更重要的地方。因为当男子娶了妻子,就要和妻子共享正院,而内书房始终都是独属男主人一个人的空间,常常是妻子也无法干涉的地方。
凌昭尚未娶妻,日常里却也不常待在自己的寝院里,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要远比待在寝院里的时间多得多。
也是因此,在他的身边,书房大丫鬟桃子的地位和说话的分量还高出了寝院里的大丫鬟。
凌昭沐浴完,见到桃子进来,忽然问:“桃子,府里的节礼是怎么分配的?”
这问题问得突兀,桃子有点莫名,不知道凌昭想问的点到底在哪。
凌昭换了个说法:“你们今天也会分到秋蟹吧?”
“自然会。”桃子道,“大厨房已经来知会过了。柿子贪吃,还巴巴地去厨房问了详细,她说看见了好多螃蟹。主子们的这么大,我们的这么大。”
桃子说的时候,还用手比划了。
但第一个“这么大”和第二个“这么大”并不是同样大。
桃子说:“其余人的更小一些。”
螃蟹个头分大小,还分公母。
三房守寡,但想来厨房是不敢克扣三夫人和十二郎的份例。但林嘉那个姨母呢?
她姨母不过是个妾室。没了夫主的寡妾,还是被正室打发到很边缘的地方居住。
凌昭知道三房不曾在用度上克扣过杜姨娘,他知道杜姨娘姨甥倆为什么会被打发到西路外缘那个排院里去住。
但,他也知道,他知道的大厨房未必知道。
林嘉姨甥二人,还是从他给她们换了小宁儿开始,才能从大厨房领到热饭,而不是领到冷饭自己再热一回。
下人间这种捧红踩黑、趋炎附势是哪个府里都存在的,是天然的生存环境造成的,便是凌昭也没有办法改变。
凌昭出仕七年了,见过许多官场的勾当。朝廷官场和一府众人的生存环境,其实有许多相通相似的地方。
细节到,譬如克扣,譬如以次充好。
杜姨娘的份例本就比正经主子的低一个档,林嘉的该更低。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世上本来就有尊卑高低贫富,就算是他和四夫人的份例,也肯定要比凌老爷和老太太的低一个档。这是凌昭认可并接受的。
但凌昭想到
的是,厨房那些肥壮结实的厨娘们,很可能会将该给杜姨娘和林嘉的份例还要再降一个档,以次充好地糊弄欺负她们二人。
有人人为地克扣林嘉,这是凌昭不接受的。
凌昭想起林嘉在晨光里的明俏笑容。她眼睛里有光,显然是很期盼着过节。
在为数不多的交谈里,是可以听得出来她的生活有多单调的。
她不像妹妹们那样还有四季宴游,还可以参加诗会、雅集,还会有闺中的朋友邀请过府小聚。这个府里哪怕做堂会,以林嘉那谨慎的性子,也一定不会往前凑的。
就像没有他使人去唤,她在梅林里都从来不越界。
她甚至可能都没有府里别的寄居的亲戚更自由。
想到这一点,凌昭陡然意识到,林嘉被她自己的尴尬身份困在凌府的后宅里了。
因为大家子里规矩严格,包括垂花门在内的各门都有人值守。女眷要出府,得有对牌。这对牌需要去主持中馈的人那里领取。
如今府里是六夫人主持中馈。
当然也不是非要见到六夫人本人才能领。六夫人身边也有得力的仆妇、丫头协助她。
但府里别的、正经的亲戚可以直接去找管事的丫头、妈妈领取,林嘉却不能。因为她不是正经亲戚,她是跟着杜姨娘生活的,她被人视作是三房的人,而不是独立存在的。
一个府里,特别是像凌家这样的大家子,一府里光是仆妇就百十口子人。为着管理方便,各房会有专门跟打理中馈之人对接的人。否则谁有事都往六房跑,六房还不成了菜市场?
林嘉若想要出门,得去向三房的人申请,可能是丫头也可能是妈妈,然后由这个人再去六房那边领取对牌。
中间多了这样一道转折,以她柔软、小心、谨慎又克制的性情……凌昭几乎能肯定她一定没有主动地、单独地出去过。
或许有可能跟着妹妹们出去过,但要她自己为着自己的什么原因出府,一定是没有的。
凌昭忽然问:“杜姨娘是金陵本地人吗?”
大过节的,这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突兀。
这时候就体现出桃子的素质来了。作为大丫鬟,除了有办事的能力,还要有足够强的收集信息的能力。
尤其是近来,关于林嘉的信息。
“不是。”桃子立刻就能回答,“杜姨娘和林姑娘母亲的家乡在陵县下面的镇子上,坐船要走三天才能到。”
凌昭默然。
因为除了对牌,林嘉无法出门还有一个原因是杜姨娘几乎根本出不了府。
一个女人一旦进入了这种大宅里做妾室,想要出门基本上只有三种方式,要么被夫主带着出门,要么被主母带着出门,要么娘家离得不远,夫家又宽仁,派个婆子半盯半伺候地陪着回次娘家。
最后一种方式几年不见得能有一回。
寻常人家的正妻也不是随便能回娘家的,何况是妾,何况是高门妾。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是调侃玩笑,而是一句客观的陈述。
似凌府这种深宅大院,有些女人一顶小轿从角门抬进来,一辈子就再没见过垂花门外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