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的手稿里,提及母亲的文字相当多。
凌昭是不介意让母亲的身影出现在父亲的文集里的。在文人的手札小品里,身边人,尤其是夫人或者孩子出现的几率还是挺高的。
但凌昭希望四夫人能以更好的形象出现。譬如知书达理,或者贤良淑德,或者至纯至孝,实在不济,善于理家也是可以凑合的。
奈何在凌四爷的手稿里,最常见的就是四夫人“薄嗔”、“小怒”、“跺脚”、“斜乜”。
凌昭阅览的时候就常揉额角。
想到父亲连这些东西都要记录下来,也不怕被旁人看到,凌昭颇是无语。
且他对这些女子的小性儿毫不感兴趣。
他是在大伯父和大伯母身边长大的,父亲用来描述母亲的这些字眼,他在他敬慕的大伯母孙氏的身上从来都没见过。
孙氏浑身上下都写着“大家妇”三个字,便是凌家大爷都对她十分尊重有礼。真个做到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凌昭一直觉得,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婚姻。
可眼前,母亲坐在他面前,那么灵动地嗔了他一眼,父亲那些描述她的字眼突然都好像活了起来。
凌昭似乎突然窥见了什么——是他不熟悉的,或者以往不曾在意的,不是那么合乎世间的规训,却是那么的有血有肉。
比起来,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形象似乎僵硬刻板了起来。
凌昭在这瞬息之间调动记忆,可真的……他真的回忆不起来大伯父和大伯母之间有过像父亲和母亲之间这样的感觉。
似乎是作为儿子不该去窥探的东西,总之令凌昭感到了一瞬的不自在。
他鲜少会有这种感觉
。
随着年纪渐长,为官经验的积累,任何的突发情况他都能做到从容地面对和处置。怎么会如此不自在。
四夫人自不知道她这儿子眉眼不动间,脑海中已经翻涌过这许多念头。并且对自己窥探到父母亲之间那种外人不该知道的亲昵感到十分狼狈。
他陪她用了饭之后便很快地告退了,她还跟身边人抱怨:“瞧瞧,冷口冷面的,也不说多陪我一会儿,哼~”
好在她的性子风风雨雨的,说放晴也即刻就可以放晴。撇开了讨人嫌的儿子,跟身边的妈妈八卦起来三夫人会给十二郎从秦家挑个什么样的媳妇。
嫡支,旁支?嫡女,庶女?嫡嫡,嫡庶,还是庶嫡?
这里面的门门道道,能看出来的都是人心啊。
有意思。
凌昭许多年没有体会过狼狈这种感觉了,没想到在四夫人跟前体会了一回。
出了四夫人的上房,他没有回去自己的寝院,而是返回了水榭。
南烛还问了一句:“今天歇在水榭吗?”
大户人家男人的内书房里,可不是只有书桌书架,通常它是一个完整的院子,功能完备。
甚至是很多男人避开妻子呱噪,红袖添香的私人领域。
凌昭日常偶尔也有宿在水榭的时候,故南烛有此一问。
凌昭却不置可否:“再说。”
天都黑了,这会儿回去若不歇在那边,回去干嘛?南烛摸不着头脑。
书房的婢女们见到去而复返的凌昭也有点惊讶,赶紧又点起了蜡烛,将书房里照得亮堂堂的。
凌昭坐在书桌前低头翻着凌四爷的手稿。桃子想要上前伺候,他头也没抬地摆摆手,桃子安静地退出去了。
凌昭现在面对着一个很麻烦的事。
他已经阅览过的稿子,都整理过了,划分了条目分门别类地收纳好,所以很容易就翻出了那些有四夫人出现的手稿。
之前看的时候,他只觉得那些东西矫情琐碎,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花大量的笔墨记录这些无意义的片段。如今忽然醒悟了那字里行间藏着怎样让人耳根发烧的亲热狎昵,不由庆幸后怕——幸亏没有被旁人看到。
但这些手稿该怎么办?
凌昭抬眼看了眼屋角,那里还整齐地堆着好几只大箱子,里面全是凌四爷的手稿。
父亲是兴致来了什么都要落到笔尖的。只是文字的东西只要写下来就难免被人看到。可这些内容如此私密,怎能外流。
若毁去,又不忍心,毕竟是先父遗作。
他与父亲错过这许多年,实不忍心将父亲这些凝聚着饱满情绪,记录着鲜活人生的手稿焚去。
握着下巴沉思片刻,唤桃子另取了空的书箱来,亲手将挑出来的手稿放进去,挂上了锁。
先这样吧,待他全部归整完,把挑出来的、不能让外人看见的这些全都交给母亲。
作为儿子他没有资格决定这些手稿的存毁,还是交由母亲来决定吧。
凌昭最终还是歇在了水榭。
桃子给他铺床。
凌昭一撩眼皮:“笑什么呢?”桃子期盼地道:“明天又是旬日了。”
旬日里小郎君们都要过来,李子柿子只许在书房外伺候,屋里只让南烛飞蓬上前。
而她呢,被分派负责林嘉的人身安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摸鱼了。
杜姨娘的院子虽狭小,她们姨甥俩的手却是真巧。除了当日新鲜做的点心果子,还有许多平时做的小食。
桃子借着护送林嘉,可以在小院那里停一停,跟林嘉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摸一整个早晨的鱼!简
直不要太舒服!
凌昭没说话,过了片刻,才抬起眼。
“桃子,明天叫飞蓬跟你一起去取食盒。”他道,“你直接送林姑娘回去。”
桃子抬头:“咦?”
烛光中,探花郎寝衣半敞着襟口,胸膛精实,锁骨沟横。
那让京城贵女们痴迷的眉眼鼻梁薄唇,却蕴着霜,疏离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