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奉了祖母之命,果真为每个妹妹都作了咏雪的诗,手书了,题字赠给她们。连十四娘、十五娘都有。
妹妹们将来很可能随着夫婿天南地北地就任,一旦远行,能不能再相见都不一定。
时人嫁娶、出仕等等,兄弟姐妹、夫妻母子,一别十年二十年不相见也是常见的。
凌昭想到,忽觉得女孩子可怜,面对妹妹们,一时内心颇为柔软。
十一娘和十二娘欢喜道谢。凌昭虽未婚娶,但他不是少年郎了。妹妹们倒罢了,还有两位伯母、婶婶在这里,他不宜久留,便准备告退。
十三娘却将获赠的诗念了出来。
她这首诗里提到了“梅”。
老夫人听了,笑着道:“梅林那里也不知道开花了没有,该派人去看看。”
三夫人不假思索地接口道:“还没呢。再等两日。”
老夫人道:“若开了,最好能就着雪赏。梅与雪才最相称。”
三夫人矜持道:“正是。”
她一回眸,忽然看到探花侄子一双幽黑眸子正凉凉看着她。
三夫人一怔,再看,九郎已经别过脸去和十二娘在说话了。
是看错了,刚才那一眼怎地那样冷。这个侄子才高八斗,性子却似霜似雪的。十二郎也这样说。
凌昭知道三夫人如何就能一口说出梅花还没开。
因那日他也问过林嘉,是不是整个冬日都不必采集露水了,什么时候要重新开始。
林嘉道:“嗯,冬日里不采那个,我等着下雪呢。”
三夫人觉得梅雪高洁,正合她的品格。
因此冬日里,她要枝头雪,而且非要开花的枝头雪。
沁了梅香的枝头雪,才是雪中极品。
因此,等到下雪又花开的时候,林嘉会抱着罐子一趟一趟地去梅林,尽可能地多地给三夫人收集花雪。
杜姨娘还不能帮忙。因她是嫁过人的妇人,这等洁净之物,三夫人只要像林嘉这样的干净少女采集的。
也有丫鬟去采了讨好她,三夫人却不要。因那丫鬟生得不好看,称不起这枝头梅雪的品格。她就爱林嘉采的。
谁叫林嘉从小生一副玉雪模样。
为这个,林嘉看到下雪,肯定得去探看。她还没送来枝头雪,就说明梅花还没开。故而
三夫人如此肯定。
所以等梅花开了,林嘉要忍着冻,冰天雪地里为三夫人做这等事。
雪没下下来的时候,还没太深感觉。待雪下来了,凌昭在户外亲身地感受到丝丝的冰凉,冻手的寒意,再听三夫人那隐带得意和炫耀的话语,周身的气息便比这冰雪更冷。
四夫人与侄女们说笑,转头看了眼儿子,忽地怔住。
虽说她这儿子平时也是这种冰霜脸,可四夫人奇异地察觉到——他不高兴了。
真怪。
四夫人忽然惴惴。
凌昭与她性子不同,他是十分在意给他父亲守孝这件事的。
出了热孝之后,有许多人慕探花郎之名送了拜帖求一见,他全都推了。
闭门谢客,整理他爹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他爹成天瞎写八写的,留了不少东西。
不过那些秘不能见人的,都在她手里呢。收在了拔步床头的暗格里。
原该给死鬼烧了的。
只她一时还舍不得。先留着,等她什么时候快咽气蹬腿了,先抢着把那些东西烧了再蹬腿。
四夫人惴惴,是想着凌昭是不是因为他被叫过来与妇人厮混所以不高兴了?还在孝期呢。
她犹豫了一下,先起身告退。
四夫人不比三夫人已经守寡多年,早出了孝了。她才是新孝。老夫人体谅:“去吧去吧,回去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别受凉了。”
四房母子俩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四夫人想起刚才提到了梅林,勾起了回忆。
“梅林那边有片空地,接着水的,你还记得不记得。”她问。
凌昭自丁忧,天天就在那里晨练。他道:“记得。”
四夫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有什么想说的,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长长叹息一声:“那是个好地方。”
凌昭脑子里想的都是林嘉现在是不是顶着寒气又去梅林探看了,一时没想到四夫人怎么回事。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各回各的地方。
凌昭回到水榭,解了鹤氅,踏入烧着地龙的书房,看到书案上还没整理完的先父手稿,忽地一怔。
他忽然明白刚才路上四夫人在想什么了。
冬雪,梅林,水边。
天寒地冻,湖面结了薄冰。凌四爷在水边冰钓。回眸看,梅花香雪间,四夫人裹着大红羽缎织金的牡丹纹鹤氅,在空地上围炉烹茶。
在过去,凌昭必定觉得过于安逸靡靡,无所建树。现在,凌昭将画面里的两个人换了脸代入,脑海中竟闪过念头——什么神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