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走得不快,实在是街上人太多了。又走了一阵,便走不动了。
马姑姑过来说:“只能到这里了。”
桃子就扶着林嘉下了车。
林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灯。
她很少的几次出府,是跟着十一娘十二娘她们上街,拣的都是平常日子,去的也都是人不会很多的铺子。
还被丫鬟婆子围着,路人看到了,也知道避开。
这一下子,林嘉可真是懂了什么是琳琅满目,什么是摩肩接踵了,简直有点被汹涌人流吓到了。
桃子给她拉上兜帽,这样旁人就不会随意便能看到她的脸了。她牵着她的手,开开心心地说:“走吧,我们就从这里逛起。”
林嘉却扯住了她。
桃子回头,看到林嘉脸上的困惑:“只有……我们吗?”
她和桃子,马姑姑在身侧,四个彪悍男人在前后左右挡着人流不让冲撞了她们两个。
那,那个人呢?
桃子笑靥如花。
“当然只有我们。”她说,“公子守孝呢,怎能出来看灯。”
林嘉动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她以为今天晚上会见到凌昭。
她以为今天有机会和凌昭说话,她有好多话要跟他说,要跟他说清楚。
她跟姨母想的是不一样的,他的大恩大德她感激不尽,愿意做牛做马来偿还的,可……
桃子凑近林嘉,贴着她耳朵道:“我也不敢替公子说什么,只我知道公子费心安排,就是为了让你开心过个灯节。所以,你别多想。”
林嘉大惭。
早该知道那个人如高峰白雪,怎地她竟以龌龊的心思去揣度他。
林嘉知道自己生得好,九公子再高洁也是男子,会为她的容貌吸引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他可曾如凌十二那样纠缠不休?
他可曾想一亲芳泽?
没有。
从认识他到现在,凌九郎从未向她索取过分毫。
他做的每一件事,或许不仅仅是怜惜孤弱那么简单,或许他的确欣赏她有几分颜色,并为之吸引,但他所行的每一件事,都是给予。
都是不求回报的给予。
“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注】
以前学过的文字,当时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才懂,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呢?
真做到的那些人,才配称为君子。
这样一位君子,在年夜里踏碎了礼法来到了小院的门外,是为着什么?
是为着帮她。
而她,竟以自己的狭仄之心揣度他,还想在今晚与他讲一讲明白。
真令人羞惭。
昔日先生在课堂上也说过,缘迹不缘心,缘心世上无完人。便是林嘉自己,也都做过奇奇怪怪的梦,梦里也曾有过凌昭出现。
若要缘心,只怕人人都算不好人、正经人,何况君子了。
林嘉羞惭得无以复加。
桃子笑嘻嘻牵住她的手:“咱两个可得牵好了,你可不能丢了,当然我也不能丢。”
马姑姑插口道:“放心,丢不了。”
四个护卫也都笑:“要让姑娘们丢了,我们别活了。”
能出来看灯谁不高兴啊。
气氛热闹,林嘉调整了情绪,再抬眼,已经有了笑。
桃子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算是金陵人呢,竟没看过金陵的灯。”
林嘉道:“我在金陵住好几年了,一样也没看过。”
女孩子啊,若不是有身份的千金,或者寻常可以出门的良民,被关在深宅大院里,想出来一趟是这么难的。
林嘉想,所以,他安排了今晚。
林嘉被桃子牵着,马姑姑和护卫们环绕着,抛开了患得患失与忧思重重,带着笑走进了繁华的灯火里。
金陵尚书府园子里著名的双峰亭。
飞蓬年纪还小,不扛冻,来回地跳脚哈气。
凌昭把手炉给了他。
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灯海,照亮了半边星空。甚至好像听见了嘈杂但缥缈的人声,飘在夜色里。
身周又静得落针可闻。
桃子上午回来便说了,杜姨娘亲口说的,她虽在金陵长大,却未曾看过金陵的灯。
她娘还在的时候,唯恐那种日子一个错眼珠被人拐子拐了去,从不肯带她去。
后来她失去了母亲,姨母是个妾室,更没人带她去了。
她的成长中错失的东西太多了。
譬如书,譬如琴,譬如长辈女性的教导和引领。
那些有实物的东西最容易补,难的是另外一些。
人生既相遇,便是缘分。
至少今天,至少这欢庆的节日里,他补给她一些。待日后,他们自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会动心不是罪。只要是活人便得有七情六欲。凌昭能面对自己的情与欲,因为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守住礼法的界限。
所以坦然。
修长的手指拉上了兜帽,他告诉飞蓬:“走,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