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猛虎, 细嗅蔷薇。
这是一直以来许辞对祁臧的评价之一。
祁臧看上去吊儿郎当不着四六、尤其是学生年代,但其实心细如发、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敏锐与洞察力。
再者, 祁臧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有时候看上去他虽然脾气有点暴躁,但从来不会冲动行事。
许辞恰好与他相反。旁人眼里他是规规矩矩上学、最听老师话的那个人,但做出常人意想不到的举动的,反而是他。
所以那日两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许辞实在万万没想到祁臧会说出那种话。
如果祁臧坚定不移地认为“谢桥”就是许辞,在察觉到法医齐钧可能和许辞有某种关联后、在可能在公安机关打听到些许消息后,他会怎么想?
在他的视角里,自己要么是勾结了齐钧的叛徒;要么在清丰集团做卧底、或者线人。
如果是前者, 自己是祁臧要抓捕的罪犯;如果是后者, 出于纪律, 他该装傻充楞,与自己保持距离、不越雷池一步。
无论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 按祁臧的性格, 都不该说出那种话。
是不是自己哪句话真把他刺激到了?
许辞实在不理解。
再者,在许辞看来,因为八年前自己忽然消失, 祁臧会产生一种意难平的感觉。意难平导致他放不下, 这才会在重逢之后老抓着自己不放。
当然这背后一定还有他对自己的同学兄弟情谊。
但也应该仅止于此了。
许辞不认为他对自己有多么深重的爱意。
比如, 大学期间两人朝夕相处四年, 祁臧半句暧昧的话都没说过。
再比如,八年后的现在……他不确实也去参加相亲了么?
把祁臧深爱自己以至于八年都难以忘怀的可能彻底排除,许辞难免思考,祁臧这会不会是在故意出言试探自己的身份。
如果是这样, 这表示他其实不确定“谢桥”到底是不是许辞。
这样情况下, 他刚才那话, 就难免显得有些轻浮了。
而万一他真对那个叫“谢桥”的动心了……
不是,他才认识谢桥几天啊?
不远外的小舞台上,幽蓝色的、粉紫、粉白色的灯光不断交替变幻,干冰制造的烟雾缭绕,被光染成了梦幻般的色彩。
台上的琴手在弹一首叫《复刻回忆 》的钢琴曲,曲调里自带的悲悯又将那梦幻般的布景笼上了一层悲伤。
在这样的曲子里,许辞慢慢盘算、推测着祁臧问那句话的动机。
然后他很平静地开口:“上一秒还在难忘旧人……现在就问我这种话?祁警官未免太过随意。”
祁臧不理会他话里的刺,很快抓重点地笑着问他:“你没有说你不能接受男人。所以我还是有机会的?”
许辞:“…………”
——他到底要搞什么?
扰乱心弦的钢琴曲总算结束,许辞站起来。“我去上个厕所。”
祁臧眉毛一挑。“你该不会要尿遁吧?”
许辞面不改色:“...
你说笑了。”
之后许辞果然去上厕所了。
十分钟后祁臧收到他的微信:[公司有急事,我去加班了,先一步离开。抱歉。]
祁臧握着手机,瞬也不瞬地看了这几行字好几分钟,然后笑了。
——啧,还真跑了。
怎么好像搞得自己在欺负他一样?
·
在那之后有两周时间,两人都没再联系。
周六的晚上,忙完工作的许辞拿出手机翻通讯录,看到“祁臧”两个字后停顿了一下。
点开来,对话框还一直停留在两周前他给自己的那句回复:[收到。路上小心。]
所以他那话果然不是真的。
许辞面无表情合上手机,之后照例服下一颗安眠药,睡觉。
当晚许辞做梦了。
梦里有许多绯色的樱花,它们先是长在道路的两边,其后渐渐凝聚成一棵大树,风来,满世界都是绯红花瓣。
花瓣一片一片地在梦境世界里零落,最后整个世界剩下一片荒芜的雪白,只除了四枚花瓣。
四枚花瓣开始缓缓旋转,它们变得越来越红,渐渐凝结成了血红色的伤口,成为了一个人口腔内壁上的花纹 。
画面里随即出现一个浑身是血、面目全非的女人。
那是许辞的母亲叶苓,她死了缅甸。
当年,还在念高一的、只有16岁的许辞,和父亲一起从缅甸接回了母亲的尸体。
对于凶手,缅甸警方始终只有一句回复:“尚在调查。”
许辞父亲没有办法,只能请了当法医的老同学齐钧帮忙进行尸检,能找到多少线索算多少。
齐钧判断,叶苓死于心脏中刀引起的心包填塞。
此外,他还发现一个关键线索——叶苓的口腔内壁右侧有着一个奇怪的、四个花瓣状的伤口结痂。
对此,齐钧道:“叶苓身上有多处伤痕,推测死前曾和凶手发生过惨烈的搏斗。她一直、一直在勇敢地求生,只可惜……
“我猜测,搏斗过程中,她咬过凶手的手指,咬得非常用力。凶手的手指上有一枚有四个花瓣状的戒指,这才在她的口腔内壁留下了痕迹。我已想办法提取到了凶手的DNA,但数据库里并没有能匹配上的。”
齐钧特意拍了叶苓口腔内壁的照片做留存。
那些伤痕的印记,许辞早已记了个清清楚楚。
他没想到的是,时隔多年,那日他中午在北水店楼下,会意外看见一个男人手上疑似戴着那样的戒指。
——那是朱秀的男朋友。
·
醒来的时候许辞有些头疼。
起床后他照例做了精致的早餐、再喝了一杯手摇咖啡。
处理了一天的工作,时间走到晚上,许辞开车前往一个叫华庭别墅的地方。
华庭别墅虽然是别墅区,但离市区已有50公里之远,房价低了数倍不止,并不算多高端的存在。
别墅修的是小欧式风格,颇有些异域情调,倒是很受中...
产们的青睐。
不过背后的开发商很小,后续的管理工作也就非常一般。有的业主把房子租给了剧组拍戏、有的租给了做婚纱照的、还有的买下来做设计工作室……来往这里的人员因此非常杂,导致很多业主不满意,但物业也根本没法处理。
许辞去这片别墅区,为的是找白雪。
四天前白雪刚从看守所出来,许辞去见过她,几经接触下,算是基本取得了她的信任。
白雪昨天给他打电话,表示想起了一个“姐妹”,或许跟许辞的“暗恋对象”有关。许辞跟她约好当面谈,两人就约在了华庭别墅。
白雪其实是个小网红,背靠一家叫风声娱乐的网红公司。
她的人设是往白富美去营销的,经常在社交平台上晒豪宅、晒别墅的后花园、晒米其林一类的高档餐厅。
但其实所谓的别墅、豪宅,是公司用颇为便宜的价格租下来的办公场所;所谓高档餐厅,是公司组团拼的,让手底下的员工摆拍而已。
白雪明显是混的很惨的小网红,真实生活与人设完全相反。她本身签了网红公司,公司又帮她签了直播平台,她赚的钱要跟平台分、还得和公司分。逼不得已,她去迷醉KTV当了“公主”,偶尔出台。
这次她被拘留、中断了工作,公司安排了其他人顶替她,免得因为时长不够、还要被平台罚款。
按理说直播这条路她走不下去了。
但偏偏峰回路转,他们公司最近吃起了女性题材的红利,为此策划了一个专题直播活动,这段时间投入了不少营销费,为的就是把手底下的几个小网红做大、让他们彻底红起来。
白雪首先脸蛋长得的确漂亮;其次她太糊了、因为那种原因被拘留所的事完全没有人八卦;最后她之前有段在街上打了一个男人一耳光的视频在网上小火了一段时间,人设很符合公司这次策划的主题。
于是她依然被选中了。
今晚白雪就会在华庭别墅的19栋直播。
她的工作会在晚上11点结束,约许辞在这个点见面。
来往这个别墅的人很多,去见白雪的时候还可能遇见她其他同事、甚至认识分尸案死者的人,所以行事小心谨慎的许辞在出门前依然给自己化了妆。他穿了黑色的长裙、还戴了黑长直的假发。
不过他并没有把自己弄成美女。他上了比平时还重的皱纹妆,戴了大黑框眼镜,借助高光和阴影把鼻梁往塌了去画,还点了许多雀斑。
道路状况比许辞预计得要好,许辞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
将车停在离别墅稍远一些、但能看到别墅的空地上,许辞在车里等待,打算等到了约定的时间再去找白雪。
可往别墅瞥了一眼后,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偌大的别墅漆黑一片,并没有亮灯。
白雪不是在直播吗?
这种情况怎么直播?
察觉到不妥,许辞迅速下车,拨打起了白雪的电话,并没有人接...
。
很快许辞走到大门口按响了门铃,然而也没有人来开。
许辞正想强行开门的时候,却见整栋别墅又一下子亮起了灯,并且是三层同时亮起的。
皱着眉,许辞等了大概两分钟,把手指放在了门铃上,在他还没来得及把门铃按下去的时候,别墅一层的灯忽然熄灭了,二层三层的倒是依然明亮着。
所见一幕实在太奇怪,许辞又按了两下门铃,之后一边继续拨打着白雪的电话,一边绕着房子走,试图通过窗户看一下屋内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别墅后方靠湖,有个后门、或者说保姆门,原本是供佣人们出入的。
许辞发现房门虚掩着,当即推门走了进去。
并不知道白雪是否出了意外、凶手又是否在屋中,许辞暂时没有出声。
进屋后没多久许辞就听见了啜泣声。
辨认出这声音正是白雪的,许辞暂放下心,开口问:“白雪在吗?出什么事儿了?”
“我、我……”白雪好歹回应了,但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恐。
这种惊恐有些不同寻常,并不像是她自己遇到了什么危险,倒像是她在畏惧别的什么。
“没事儿吧?灯能开吗?”许辞从后门往前走出一段距离,借着窗外的微光勉强辨认出这里有一部室内电梯,应该能通往二层、三层,以及地下车库。
拿出手机找了找,他看到了一排开关,伸手依次按下去,通向保姆门的走廊、楼梯口、往前右手边餐厅、以及往前左手边客厅的灯便一一亮了起来。
许辞略打量了一下房屋内部的结构便往前走去。
没走出几步他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察觉到不妙,许辞走进客厅,继而被一大摊血吸引了注意。
客厅非常大,风格也十分割裂,连沙发茶几都有好几套。
这大概是供不同的网红在网上炫富所提供的。免得大家的豪宅风格太过一致而露陷。
客厅北边的一角是古典英伦风,乍一眼看过去非常华美——
天鹅绒窗帘,看起来货真价实的壁炉,壁炉前方有一块圆形的白色羊毛地毯,地毯上有一个黑色皮沙发,沙发边配了一个半人高的迷你三角立式钢制小茶几。
白色圆地毯旁立着一个支架,上面放着一个摄像头,就好像在通过它记录着什么似的。
摄像头连接着一台电脑,电脑放在不远外的一个矮茶几上,茶几前后方分别是电视机和沙发,那里的风格是截然不同的现代简约风。
至于壁炉旁边的立式钢制茶几上,则绑着一个男人。
他两条腿伸长了摆在地上,身体被绳索与半人高的茶几捆绑在了一起。
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血水流了一地,他的上衣、下身全被血染红,原本白色的羊毛地毯更是几乎辨认不出本来的颜色,它彻底泡在了血水中。
许辞本能察觉到了不妥。
一个人心脏中刀当然会出血,但不至于流这么多血,以至于几乎把地毯都全部染透了。
啜泣声还在继续。
那是跪坐在男人不远外的白雪。
...
今天的她化了很精致的妆,头发染成了金色、烫了大波浪,冷白皮的肤色,杏眼、樱桃红唇,长得像芭比娃娃一样好看。只是现在她的脸、双手上全是鲜血,满脸写着震惊、惊恐以及不知所措。
打量白雪几眼,许辞戴上随身常备着的鞋套和手套,一路避让着血迹走到那男人跟前,先后探向他的鼻息与颈动脉,确认他确实没了呼吸。
之后他走到白雪身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白雪,发生什么事了?”
白雪这才如梦初醒。
可看向许辞的时候她的目光依然显得非常茫然。
只因许辞变了装,她实在没认出来。
许辞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道:“是我,谢善。”
谢善是他那天在白雪面前捏造的名字。
见白雪依然恍惚,许辞又道:“帮朋友忙参加了一个群演,还没来得及卸妆。
白雪总算反应过来了,一下子直起身子攀住许辞的肩膀,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已经掉了下来。
“别紧张,发生了什么事?”许辞问她。
白雪道:“帮我……帮帮我,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杀人!”
·
另一边。
数个小时前,熬夜破了个案子的祁臧睡了一整个白天,傍晚时分在单身公寓醒来。
公寓就位于市区附近,面积不大,不过位于这种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总价也并不低,住在这里的有很多搞金融和互联网的高级白领。
小区内,尽显小资情调的庭院中央伫立着数栋公寓,整体采用酒店式管理,健身房、烹饪课堂、瑜伽课堂、小型电影院等等应有尽有。
不过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祁臧家内部的装修风格。
他醒过来睁开眼睛,入目全是金光闪闪的土豪金,尽管已经住了这么久,他还是差点被闪瞎眼睛。
祁臧母亲穷了一辈子,总算有钱了,在刚成为迁二代的那段时间很有暴发户的风范,将浮夸奢侈之风发挥到了极致。
买了这间公寓后,祁臧工作忙,没时间搞装修,此事就全权交给了母亲。母亲的装修风格自然是怎么闪亮、怎么凸显贵气,就怎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