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前头刚吩咐了他去后宫送贡品,如何这会却又这般发问。
此时此刻于他而言,这一幕像极了对方要问责发作的征兆。
他咽了咽唾沫在御前立住,谨小慎微的说了自己去长信宫送贡品的事。若在往常,提及长信宫娘娘的事,圣上的心情总会好上几分,所以他也本打算着说些贵妃娘娘万分喜欢之类的讨喜话,可慢慢的他就觉得不对了。
圣上握着的朱笔停在奏折上方不动,整洁干净的奏折上很快落了好大一滴墨。殿里的气压愈来愈沉,隐有风暴来临前的
阴翳。
冯保脑中当即警铃大作,及时咽下了那些未脱口的话。
莫不是,莫不是……他脸色急遽变幻,想到先前指挥使突来勤政殿,再想到此刻圣上异常,暗暗倒抽口气。
这一刻他后知后觉的悟了!
莫不是那指挥使所上禀之事竟与那贵妃娘娘有关?!
圣上没有发作他,只是沉声让他出去。
他遂胆战心惊的躬身退到殿外候着,而这一候,就从晌午候到日落,从月出候到夜半。
圣上一直未出勤政殿,而勤政殿里的烛火也一直未歇。
寅正时刻,外头开始泼絮一般下了寒雪,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使冒雪从昭狱匆匆赶来勤政殿。
不及宫人给他身上的雪扫落干净,他就脚步急急的进了殿。
冯保看着又被关紧的殿门,不由打了个哆嗦。
殿内的宫灯很亮,亮的有些惨白,在死静无音的雪夜中跳动着,无名让人联想到了阴森鬼蜮。
指挥使依旧是无声呈上密报后,就垂眼看着宫砖不言。
&n bsp;御座之人拿握密条的手骨铮铮作响,捏紧了许久方将那密条寸寸打开。
话说昭狱那里,马贺犹如瘫烂肉般被人拖进了牢房。
他躺在散着腐败气息的稻草上苟延残喘着,满脸灰败痛苦。
在此之前,他以为他马贺是个有骨气之人,是不怕死有文人之骨的,可待那些骇人听闻的刑具加他于身时,领略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绝望与惊恐,方知原来他骨头也并非那般硬。
他没能撑过一日,就背叛了他昔日的友人。
他马贺,原来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啊。
内心的愧疚绝望翻卷,他想痛哭却连泪都流不出,脑中却不住的回想起昔日的那一幕——
“我小妹自有金玉良缘,所以马弟你还是尽早抽身为好。”
大概是怕他陷进去,那日,文云庭到底没忍住与他交心说了这么一句。事关女儿家清誉,对方却肯对他隐晦说一二,无疑是真心待他将他视为挚友。
虽然他闻此而心酸,却也领了这份情,自那后就强逼自己断了妄念。当然他也非龌龊的人,事关人家清誉的事,他又怎会朝外吐露?这么些年,他真的是将这事烂在了心底,未曾对任何人吐露过半字。
可如今,如今……他到底没挨住酷刑逼问。
马贺忍不住抽搐着无声痛哭。
他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出这昭狱,可即便活着出去了,他怕也无颜再面对昔日的老友。
更何况,他更不敢想的是,被他招供出来的文云庭,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勤政殿内,御座那人捏攥密条猛地起身。
雕刻龙首的御座遽然朝后滑动,发出刺耳的嚓音。
牙齿绷紧的噌音,伴着难以自抑的粗息,清晰的响在雪夜空荡的大殿里。
“出去候着。”
帝王的声音强抑杀机,指挥使心头一凛,退出殿内。
殿门从内开启,又被从外阖上,开合声很轻又很响。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不见了任何伺候的宫人,空荡又冰冷。
宫灯晃动着光照着大殿至高处的男人,映出那张轮廓锋利的帝王面容,森寒,狞恶,杀机毕露。
他森寒彻骨的黑眸里只映了那四个字——金玉良缘。
金玉良缘!果真是,真有其人!
这一刻他脑中迅速闪现了她那支分外珍爱的半旧金簪。
所谓的金大概就是指那金簪罢。可是,那是她过了明路的陪嫁!
可见文家人都知道她的事,该死啊,都该死,
如此欺他骗他,将他一国之尊当做傻子般糊弄。
枉他从前见她爱惜紧张那,还以为她是离家念母,不由对她疼惜又愧疚。此刻想来,何其可笑。
他指骨攥的发抖,脸色愈发铁青。
想到白日里刚用心挑拣了些奇珍异宝让人送去,想到她可能的不冷不热的反应,他就不由想到昔日那文元辅的一话——不爱的东西,价值千金万金捧她跟前,她也不屑一顾,爱的东西,就算破烂如泥,她也视为珍宝。
原来如此,他就是她那不屑一顾啊!
他重重的坐下,脊背重重靠上冰凉的椅座。
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她为何抗拒承宠,为何不屑争宠,为何胆大妄为的堕皇嗣,为何排斥他的一切,厌恶宫里的一切。六年来,他的万般讨好都未能换来她真心实意的笑脸来,每每让他束手无策时都难免让人觉得沮丧。有时候他觉得除了用逼,对她似乎没旁的手段来使用,因为其他着实无施展的余地。
他指骨抵额发狠的笑,她该死啊,真该死。
在他眼皮子底下留信物,思念情郎,也在他眼皮子底下为情郎堕他骨血。
他就应立即起驾去长信宫,直接拿那金簪划破她喉管,索性痛快的成全,让她随她那忠贞不渝的爱情去。
额角突突的跳,他指骨用力抵住,眼眸在迸射出杀机时又闭上。
这一刻,他杀机又起的遽然又想起一事。
从前他不会去想,也从未去疑,可如今他忍不住要疑她了。
她当年给他的时候……并非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