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提着小篮子至御花园时,摘花队伍的人数已不下十人了。
她带着人前脚刚走,后脚那六宫上下就炸了锅,无不议论纷纷。
文茵却不管旁人如何议论,依旧领着她带出来的那些妃嫔们戴着花环,穿梭在在秋阳正好的花丛中。她与她们一起摘着花,说说笑笑分享着做花露饮、做胭脂的心得,继而延伸到护肤护发的心得。
此时的养心殿却有别于御花园的气氛融洽,欢声
笑语。
朱靖这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每隔段时间就要从奏折里抬头问一句,皇贵妃在做什么。
冯保早就让人远远盯梢着呢,闻言就忙回禀娘娘这会又在作何。
禀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好似亲眼见到般,见到娘娘戴着花环穿梭在花簇锦攒的花丛中。那些强颜欢笑的被带来的妃嫔们,前头还有大半不情不愿的,可到后来,却全都不由自主围着皇贵妃娘娘转。
听娘娘说如何挑选适合自己的胭脂、粉黛,如何画适合自己脸型的眉形、脸妆,如何挑选适合自己肤色身形的衣裳,如何搭配合适的发型。
待娘娘亲手给岚才人梳了个繁复漂亮的发髻时,她们全都围拢过去,认真听着娘娘的指点,又叽叽喳喳的询问着什么。
他听那盯梢的人说,不知皇贵妃娘娘后来又说了什么,那些娘娘们摘花的热情空前高涨,提着小竹篮子朝花园四面飞速扩散,宛如采花的小蜜蜂似的。
偌大的御花园,尚不到一日光景,里头花就肉眼可见的少了一小半。
朱靖听着,眼前恍惚了好一阵。
随后又低眸继续翻开奏折,可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不由深锁了眉宇。
日落时分,殿外头终于远远响起人的轻声细语。
朱靖抬眸望去,就见她提着满满一篮子的花瓣,披落着夕阳余晖从远处而来。她抬着手背挡在额上,浅浅挡着夕阳斜来的落照,漫天霞光拂在她面上,浮着煦煦的光晕。
她甫一进殿,就带来满室宜人花香。
文茵将竹篮置在高凭几上,接过湿帕子擦手时,随口朝对面人招呼了句:“圣上为国事操劳,着实辛苦了。”
朱靖喉结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他可以从容应对她的冷待、怨怼,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突如其来的自然、熟稔。如今他看她如隔了层雾,让他看不清她内心在想什么。
大概是在外一整日累了,她用过晚膳,就梳洗一番上榻了。
他也没了处理公务的心思,也早早的随她一道回了内寝。
“圣上不用多有疑虑,我大概就是想开了。”
却未等他斟酌着语句开口询问,就听她先开了口道。她手指梳过搭在胸前的乌发,梳顺后仔细撩到背后,又掀了寝被躺下,“大概就如古语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能我现在,就是这般一夜顿悟的状态。”
她偏眸,语声轻快:“就如嬷嬷说的,人这辈子不长,那么想太多就是平添烦恼。活一日,当肆意快活一日,如此也不枉来人间走来这一趟。”
“你能这般想就好。”朱靖深看她一眼后,阖眸上了榻。
文茵知道他不会轻易信的,不过她不急,这只是第一日而已。
朱靖确是不信。他信自己的直觉。
他现在的直觉就是,犹如两脚在虚无缥缈的半空浮着,始终没有落到实处。这种感觉让他无端浮躁,忍不住就想做些能让他落到实处的事情。
在感到高大身躯朝她压覆过来时,文茵抬手去推了他脸。
“你好生不体谅,我累着呢。”她嗔怒横他一眼,两靥生愠。
柔软的手心覆在脸上,他都能闻见那嫩白指尖上,尚存留的那花汁的馥郁香味。醉人,迷心。
“一回也不成?”
“不成。”
朱靖没有坚持,在她冒着光火的眼眸中,到底强抑着冲动自她身上下来。
“早些睡罢。”他给她掖过被角,低哑嗓音道。
文茵确是很倦怠,闭眸不多时就沉
沉睡下。
她没见到的是,在她沉睡之后,旁边男人睁了眸,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侧过身来无声的看她,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他不知她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有着什么企图。
可今日这般嬉笑怒骂随心的她,着实让他感到了些不踏实。这种不踏实感伴随着种微妙的直觉,竟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年幼时候,曾听一老太监给平王讲的美女蛇的故事。
故事里,那美女蛇不断用声音蛊惑着男人,让男人踏入陷阱后,再一口吞掉。
而他现在,就有这种类似于故事里那受了蛊惑的男人,那种微妙的直觉。
翌日,文茵刚起了床,就见奶嬷嬷抱了四皇子进来。
她遂朝旁侧穿戴衣物的男人看去,朱靖犹似未觉,边扣着金玉带边淡笑道:“阿眘自出生后你就没见过几回,你得多亲近些才是。总不能等孩子长大记事了,还不认得自个的母妃是哪个,那岂不是要闹笑话。”
文茵知道阿眘是他给四皇子起的乳名,据他说乳名不宜过大,遂选了这么个不高不低又符合五行八字的名字。至于大名,一般得皇子过三岁方能正式上名。
亦如他所说,自打生了四皇子后,她确是没见过这个孩子几面。
刚生产那会,趁着她偶尔清醒时,他也让人将孩子抱来给她看。
可能是她说了个丑字,将他给气着了,好些时候都没再让人抱来给她瞧。再后来……可能是出于谨慎的缘故,在他与她摊牌前,他一直让四皇子都待在奶嬷嬷那里。
“娘娘您看,四皇子生得如年画里那观音座下的仙童一般,多玉雪可爱啊。”奶嬷嬷在圣上的眼神示意下近前,小心将四皇子往文茵的方向递递,“小孩子刚生出那会都是红红皱皱的,娘娘您瞧,四皇子这会长开了,可不是玉团子般招人喜欢?”
文茵的视线就落过去。
胖娃娃确是可爱,粉雕玉琢的雪团子般,此刻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很是灵动。孩子的眉目像极了她。
文茵认真端详了会,而后抬了手指在其白嫩嫩的额上轻弹了下。
“还是丑。”说着还似要伸手去掐孩子脸蛋。
朱靖猛吸口气,几步上前将她与孩子隔开。
文茵收回了手,走到梳妆镜前坐下,边对镜梳着乌发边道:“小儿郎用不着这般娇养的,又不是小姑娘家家。”
朱靖捏捏眉心,又挥手让那奶嬷嬷抱孩子退下。
早膳过后,朱靖坐在桌前看她抱着做纸鸢的工具,光彩照人的带着宫女离开。他的思绪有些乱,可目光又忍不住随她而动。
她带着笑语声脚步轻快的步入殿外朝晖中,就宛如融入秋阳里的一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