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珪也看了一眼。
一股凉气顿时从脊背蹿上来。
他看到小子爵跳之前好像在和人交流的样子就知道,对方陷入诞妄了!
许珪脑海中一秒钟翻滚出无数的想象,眼眸却十足冷静。
他觉得这个宴会厅诡异丛生,明明周围人群喧闹,但却给他一种阴森寂寥的割裂感。
就像他此刻的状态。
两极分化严重。
忽然,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珪扫了一圈周围,发现宫殿已经没了窗户,却一点风声都没有,窗帘都不动。
这点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大公在哪?!”
许珪知道贺永逸等人和大公在一起,所以干脆直接问大公。
省字,省时间。
陆晴曦转头,眼神带着一点迷茫:“大公?什么……大公?……你……在……哪……”
一句话还没说完,陆晴曦的脸就开始变皱。
“噗嚓!”
就像沾了水的画纸,一瞬间,就让二八少女变成了八十老太。
这就像一个信号。
在皮肤变皱之后,陆晴曦那高山雪莲般透彻的眼睛突然倾斜,就像那种手作娃娃的黑眼珠子突然断了线,摇摇欲坠,整个眼球都暴露在空气中。
那头能看到江南烟雨的水墨色长发里,一不注意就钻出许多白白嫩嫩的、看了让人毛骨悚然的、长得像蚯蚓或蚕宝宝一样的虫子。
脸上的肌肉就像是被生出了意识的神经各自控制着,有的一块上挑,有的一块下垂,不知意义地搅动,使得陆晴曦的表情破碎,毫无美人气息。
这模样,说丑女都是抬举了,压根不成人形!
许珪浑身一震:“???”
距离太近,过于惊骇了!
这片区域的诡异,侵蚀速度这么快,效果这么显著吗?
许珪看了看一脸迷惑的陆晴曦,又抬头看了眼周围逐渐不正常的宾客。
唯一正常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但对比宴会厅里的众人,孤单的他却仿若沧海一粟。
微不足道。
“嗬……”
不知不觉的,有人围了上来,陆晴曦也在拽着他的袖子。
许珪想把袖子抽走,却没抽动。
“!!!”许珪抬头,瞳孔一缩。
感觉眼中映出的全是人形诡魅!
他们可能是人,也可能早就已经异变成鬼怪了。
那一瞬间。
许珪才惊觉,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太少了!
别说要怎么从这未知的诡异中逃生了,就是问他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每个组织的构成和人员都是什么样的?星异调查组到底有多少收容物?
或者问他普通人遇到诡异该怎么做?存活率是多少?无星日到底代表着什么?此时的人们对神明的态度是什么,崇拜还是恐惧?
他都是一问三不知,三问九摇头。
许珪自以为融入了这个世界,其实依旧隔着厚厚的一层。
和这个世界接触时间短确实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却是他自己规避了和这个世界的交流。
自从知道自己位格极高,是所谓的神明后,许珪就没了后顾之忧,哪怕是遇到过收容现场,见过异化的贺永逸、修洛迦、东方既白等人,见证了失败的后果,实践了各种反人类的仪式后,他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只是想着,有人给自己许愿,他不答应就是了,那样就不会产生让自己愧疚的可怕后果了。
平时做事也很随便,有人敲门就开,有人邀请就去,反正即便出了意外也有黑祭祀帮忙收场。
像极了被溺爱到没了脑子的小孩。
古语有言,天欲使其灭亡其,必先使其疯狂。
猛地反应过来的许珪此刻浑身冰凉,看着大厅众人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第一次主动挖掘被自己视作鸡肋的“贤者状态”,开始一层层叠加,直到感受到某种透支,他才停下。
大脑开始抽痛,但许珪却庆幸自己此刻的清醒!
谁说他对自己许愿没有副作用的?!
之前自己的一举一动,难道不就是副作用吗?
他出了许愿池,来到这个世界,竟然什么都不去了解,莫名其妙地窝在一间随时可以查到的出租屋里。
没有身为神祇不可冒犯的尊严,也没有身为神祇应有的信徒和荣耀。
收敛所有职能,只为在这个诡异幽暗的世界里当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
呵呵。
真正的普通人都迷失同化在这片诡异的宫殿里了!
他也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吗?
穿越前的许珪虽然宅,但到底快三十岁了,小时家庭幸福和谐,大了也经历过社会毒打,除了对写作执着以外,正常人该有的认知和常识他都有。
来到一个陌生的新世界,他或许会有当一个作家然后安安静静生活的想法,但那也绝对是在他回不去了、彻底了解了这片新大陆所有的信息、确定自己安全了之后,才可能做出的选择!
而不是连有多少可能性回到他曾经的世界都没有计算过,在没有掌控所有诡异资料和收容物的情报,无法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就作出这种脑子有坑的决定!
他只是宅,不是傻!
但许愿池的副作用不分敌我,直接就把没什么抵抗性的许珪变成了现在这个随和好脾气甚至是好骗的傻子标本!
是的。
他就是个标本!
头脑抽痛但绝对冷静的许珪,已经完全明悟了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虽然之前脑海中偶尔也闪过类似的思考。
但都是在分析他和繁星之主的关系、状态、可能性,并没有把贺永逸等人算进去。
他可真是傲慢啊!
现在,就是在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呵,他之前还嘲笑修洛迦是个标本,现在看来,人家好歹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还能以此交换各自的利益,而他却是傻乎乎地被人包个圆才醒悟。
“嗬啊……”
一群群宾客像丧尸一样靠近,在许珪身边游荡。
靠着墙的许珪不动,只是低着头,神色不明。
直到有人把僵硬的手伸向许珪的脑袋————
“唰”
一道暗光滑过。
眼珠子、头发、四肢散落一地。
肤色苍白气息幽暗的黑祭祀,就像从没离开过一样,安静地站在许珪身边,动动手就将周围清场。
这是第一次,许珪没有演戏也没有装晕,和黑祭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神态僵硬的人群,向宫殿的后方走去。
许珪的神情笼在阴影里,脚下快步走过本该琉璃异彩的长廊,踩到了不知道是谁留下的血泊。
“啪嗒。”
“啪嗒。”
他觉得那不是血,而是他近乎破碎的理智。
要不是被动冷静的大脑层层叠加,牢不可破,许珪现在可能已经和大厅里的那群人差不多了。
疯狂吗?
疯狂。
冷静吗?
很冷静。
冰雪覆盖的火山,就是他此时的状态!
“扑哧……滋……”
像是知道他会来一样,漆黑长廊的某处,一束光闪烁不停。
照映在反光的白瓷砖上。
许珪一脚踩在光圈处,转身,没有一丝褶皱的衣摆划过一道干净的弧度,停在会客厅的门口。
往屋内看去,人都是一堆一堆的,分为了几个派别。
但唯一被所有人针对的,就是最里面持着权杖、看起来像个疯子的家伙。
许珪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东方既白不就喜欢这种场景吗?
所有人都咬牙切齿想杀了他,却一个个都无能为力的样子,那家伙现在心里怕不是愉悦极了。
听到脚步声,一部分人回头,一部分人依旧互盯。
持着骑士剑的修洛迦转头看到许珪,虽然惊讶他此时的表情,但因为黑祭祀还没进来,修洛迦以为许珪是一个人来的,连忙使朝他眼色。
“别进来!快走!”
许珪视若罔闻,继续向前走。
走?
他来,就是为了验证一些事情的。
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是不会走的!
倒是在看见陆晴曦完好无损地护在东方既白身旁时,让许珪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当许珪走过修洛迦的身边,和许珪离了大概三四步的黑祭祀出现在门口,望着众人的眼神幽暗无情。
所有人齐齐转头,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
黑祭祀为什么会来?!
他不是许珪的护道者,只在许珪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出现吗?
刚才谁去招惹许珪了?
他们都是沟通交流过消息的,但,当消息的源头出现错误时,他们也难以避免某些失误。
在场唯一没有表示惊讶的,大概就是站在最里面最高的台子上、几乎被所有人敌视针对的东风既白了。
魔术师穿着进宴会时的那身红黑西装,手执权杖,气质优雅如初。
他注视着走进来的许珪和黑祭祀,目光没有波动,握着权杖的手指松动了几下。
但仅一瞬,他就恢复了正常。
只有一直盯着他且时刻保持冷静的许珪发现了这一幕。
你也会怕吗?
东方既白的目光朝下,和许珪的眼睛对上,随即,面上露出一抹春光明媚的笑容。
“我的圣子,你终于来了。”
这熟悉而高傲的话语,让许珪在距离台阶两三步的地方站定。
看着那道身影,许珪睁大如墨的瞳孔,像是要把这个让他感到恐惧和疑惑的男人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永远不忘。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明白。
或者说,他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只是想找个让自己可以彻底清醒的理由罢了。
东风既白在这个时候依旧可以微笑:“跟了我那么久,圣子还是那么天真,我都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了。难道说,我的影响力已经变得那么微弱了吗?”
下方的贺永逸看到许珪和东方既白说话,语速飞快道:“别和他说话!他之前撒谎,他异化了!你和他对话的时间越长,就越会扭曲你的认知……”
“聒噪。”
东方既白眉眼一冷。
“……呃!”
不知道攻击从何而来,贺永逸痛苦地弓着腰,周围和他同一阵营的人赶紧去扶。一边紧张他,一边诅咒般地瞪着台子上的东方既白。
“这个该死的邪恶巫师!就该让黑祭祀送他下地狱!”
艾陵大公那边的人也在骂,但吸取了贺永逸那边的教训,都是低声暗暗地骂。
许珪听到了他们的话,也用余光瞥了贺永逸一眼,
虽然眸底孕育着深海海底的暗色,但这一次,他没有去扶。
只看了一眼,许珪就收回视线,看向那个十分适合这身黑红的男人,继续他们未完的对话。
“你想研究我?”
“哦、不对,该说……你在研究我?”
“有吗?”东方既白无辜眨眼。
许珪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都到这时候了,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诈你吧?”
“也是,在你眼里,之前的我确实是蠢到极点了。”
“既然你就这么希望我说清楚,那么今天就彻底清算一遍吧。”
许珪双眸一冷,无视脑海中的疼痛,在清醒到能升仙的状态下,简短地复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那两枚许愿币都是你送出去的,为了引诱他们许愿。”
“第一次许愿很顺利,在发现宿舍楼异常解除之后,你就知道中途肯定有意外发生。你使手段把我召唤到你旁边,让我遇到修洛迦。”
他当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出来就是第五街区,现在明白了。
因为东方既白就在第五街区,是他召唤的自己。
他和自己一定有关系!
“只是没想到,刚好有调查员在监控我,你担心他们不小心发现你的踪迹,干脆将错就错,装作魔术师接近我,一来是试探我,二来也好演一场戏给我们看,一场可笑的争夺收容物的信徒之战。”
呵,信徒。
说着这两个字的许珪差点没笑出来。
这家伙会有信仰?
他只想自己成神吧?
“至于这第二次许愿,也很顺利……看这地上的血,应该就是辉隐公子的吧?”
许珪毫无疑问地说了个疑问句。
“你为了检查我的状态,测试许愿池的运转规律,各种接触试探我,又是变魔术散布迷药,又是加水里下毒的。”
虽然他本身的被动技能就很多,但这些都是他进入许愿池后才察觉到的。
他就知道!
谁亲近他都可能是真心的,只有东方既白,他笑一下都是别有用意,更别说特地凑近摸他。
不是趁机试探采样,就是趁机偷窥观察!
他这个人形标本,之前应该乖巧天真的很得东方既白的心吧?
“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但是……”
“但是,我不该拿教会的信徒填补迷宫的运转代价,不该算计修洛迦做转化仪式实验,不该用人造吸血鬼作为试探,还有今天宫殿的这场诡异盛宴,死了好多人,一地的血。”
东方既白语气轻缓地接过许珪的话。
说完,他忍不住仰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啊……不愧是圣子,我已经看到圣洁的光芒照耀人间,我感动地都快哭了……”
下一秒。
东方既白摆正头颅,笑着看向许珪:“但即便如此悲悯,圣子也没有出手救下他们啊?”
许珪眸色一深。
那是因为他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若是他能提前知道……
不!
若是他早点恢复理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圣子,这是注定的,你是吾主选中的人,逃不掉的。”
东风既白走到台子最边缘,俯下身盯着许珪,黑红的西装衣领微微晃动,衣角上的月季暗纹鲜红欲滴。
许珪眼神坚定,丝毫不为所动:“我不喜欢说废话。是人就有欲望,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代价我承担!”
东方既白停顿了一下,幽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