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房间里充满了消毒水味,迷迷糊糊间,姬书意似乎听到了一道女声渐行渐远。
“医生,28床的病人醒了!”
十多分钟后,意识清醒的姬书意躺在床上,在医生的检查下,回答医生的各种问题。
在确认一切正常后,姬书意终于有机会问医生发生了什么。
“医生,谁送我来医院的?”
医生看了一下他的信息说:“是一个叫夏宁的人送你来的医院,这里有他的电话,我们已经让人联系了他,他说很快就会来。”
“好。”
姬书意目送医生离开,转头看向床头,那里有他的手机,他按了按,毫不意外地关机了。
拜托护士借来充电器,插上充上电后,手机终于开机。
看了眼时间,距离他昏迷才四天。
在那个幻想般的世界,他生活了四个月,而在现实中,仅仅过了四天。
直到现在,姬书意都不清楚,昏迷时,梦里的那几个月到底是真的,还是他幻想出来的一切。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却也没有任何证明能够否定它。
姬书意闭了闭眼,脑海中回想起谢拂的样貌,回想起对方最后模糊到根本看不清的身影,一股强烈的冲动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想回去。
他想回到那个陌生的、糟糕的、并不美好的世界。
那些因为仓促离开,没能宣泄的情绪一股脑充斥在他心里,心跳似乎也因此加快。
谢拂……
谢拂……
这其实并不是他常写的称呼,在那本书里,谢拂这个并没有出场几次的角色,别人对他的称呼一直都只是尊称敬称,只有两个情节,明确写了他的名字。
就连读者都只熟悉他的敬称,不熟悉,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
但姬书意知道。
若是这个世上一定要有人将它记得最清楚,那一定是姬书意。
“谢拂……”空旷安静的病房里,只有姬书意虚弱的声音响起,空远幽深,似要随着尾音,遥遥传递到那个虚幻的世界,传到那人耳中。
“谢拂……”
姬书意望着窗外,却也不知在看什么。
他想回去,不做什么,只想喊一声他。
你听。
我喊了你的名字。
*
“小谢,我答应你哥哥,要照顾你。”梅班主来接谢拂。
他并未问姬书意的去处,也没问他葬在那里,也没说要祭拜,甚至没提过葬礼,仿佛在他的印象中,姬书意早已经下葬。
谢拂收拾了家里剩下的东西,里面还有一本姬书意没写完的戏本。
姬书意习惯写之前就给故事取好名,可这一本他取了好几个名字,都觉得不那么合心意,于是暂时搁置,将原先取的名字当做备用,先开始写故事,只是这戏本终究没等到最终决定名字的那一天。
谢拂提着包袱,跟梅班主进了戏班,渐渐的他发现,所有人对姬书意的印象都在淡化,偏偏他们自己没有注意到。
他们依然记得有个戏本先生救了戏班,让戏班起死回生,记得对方有个弟弟,且拜托他们照顾,但他们记不清姬书意的样貌和名字了。
不是彻底忘记,也不是彻底模糊,而是隐隐约约有个影子,但那个影子似乎是一个缩影,看谁都觉得有一点像,又看谁都不像。
如果不是谢拂特殊,他应该也会和他们一样,将那个人渐渐模糊。
但他却记得,说明这个世界无法篡改他的记忆。
但,也仅仅如此。
“班主,我想学戏。”谢拂主动找到梅班主说。
“你哥不是不让你学吗?”很好,姬书意是谁给模糊了,倒是他说的事还记得。
“他还希望我能学会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
“所以你想学戏?”梅班主犹豫,想着自己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谢拂明白,他这个年纪已经晚了,几乎没可能成为名角。
“不,我只是想说,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已经找到了,这样的情况下,还想学戏,只是兴趣而已。”谢拂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梅班主:“……”
他大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找到了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
谢拂将一沓稿子放在梅班主面前,“这是我和我哥一起写的戏本子。”
他将姬书意没写完的那半截故事完善完整,姬书意大约也是想要暗示他,世界之外还有世界的真相,写的故事与之相关,谢拂将之做了些改动,将原本不完整的故事,写得更完整。
梅班主抱着稿子翻了翻,很快,神色便正经起来,心里对谢拂的态度也从一个简单的孩子,变成了需要认真对待的人。
随着他在看,谢拂态度闲适自然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最近自己的戏班越来越好,反而许家班出事,梅班主心情好,小日子过得美滋滋,喝的茶都是上好的普洱,味道不错。
“我希望以戏本先生的身份,参与戏班的经营,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找其他戏班合作。”
“这……这……”梅班主心里既激动又打鼓,“这是有关于戏班的大事,只怕其他人会有意见。”
其他人有意见又如何,戏班是梅班主一个人的,只要他同意,将戏班卖了都没人说,这么说,只是他自己没打定主意而已。
“如果有人有意见,你就将这戏本交给他看。”
谢拂视线落在梅班主爱不释手,说话都不忘将它抓得紧紧的稿子上。
在稿子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个字——
《鹊桥仙》。
*
五年后,梅家班因为《鹊桥仙》扬名,彻底恢复祖辈光荣,甚至更进一步,比当年更辉煌。
而外人也知道,梅家班有个专属的戏本先生,写出许多戏本,从此后,梅家班再也不缺好听的戏,许多名角甚至都想唱他们家的戏,也有人跟风模仿,可在原版故事比他们好,种类比他们多,唱得也比他们好的情况下,谁愿意去听劣质的赝品?
梅家班一直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
只是对外界来说,这位戏本先生一直很神秘,外人知道的消息很少,只知道是个年轻的男子,且对方最喜欢的戏本子,是《鹊桥仙》。
众人对此并不意外,毕竟《鹊桥仙》的大火,甚至能力压北京从前所有戏,甚至是那位先生后来的戏,也没有它的特殊性。
《鹊桥仙》的名声大过了梅家班,甚至有人已经只知《鹊桥仙》,而不知梅家班,不少人用《鹊桥仙》代指梅家班,这是五年前的梅班主所没想到的。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梅家班在他的手中发扬光大,他做到了。
可这已经不是原来的梅家班,而成了谢拂手中的鹊桥仙。
若是有一天,谢拂要将戏班改名,他都不意外。
不,哪里需要有一天,就现在,戏班里都已经有不少人希望能给戏班改名,甚至还义正辞严地说,这是为了戏班好,为了让戏班名扬四海,成为北京城里谁也无法越过的龙头。
现在梅班主还能假装听不到那些声音,不知道那些想法,可若是日后他们不想再藏着掖着说,非要摊开呢?
梅班主现在就算把谢拂赶出去,也不可能解决问题,只会加剧梅家班的覆灭,那些被谢拂戏本堆出来的名角,想必也会弃他而去,追随谢拂,届时,谢拂分分钟能建立出一个真真正正属于他自己的鹊桥仙。
梅班主看着谢拂,苦笑道:“我输了。”
他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也不知道如果有机会重来,他还会不会选择谢拂准备的充满陷阱的道路。
但他知道,梅家班名存实亡,这个名字,迟早会被取代。
谢拂对此并不承认,“没有比试,何谈输赢?”
梅班主长叹一声。
对,没有比试,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落进陷阱。
无论谢拂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梅班主理解到的却是如此。
“你想要什么?”
谢拂神色微顿。
他想要什么?
谢拂笑了一下。
“我只是,想唱一曲鹊桥仙而已。”
《鹊桥仙》,戏里的两个主人公,即使经历时空的阻拦,即使面临多个困境,最终也克服一切,终成眷属。
那不过是个美梦。
一个只能在梦里见到的故事。
永远成为不了现实。
*
“你要改剧情?”夏宁觉得自己听错了,可看着姬书意一脸认真的模样,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今天醒来的方式不对,他可能还在做梦。
“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已。”姬书意微微皱眉。
“小角色?”夏宁轻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小角色,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听说人家专门就是喜欢这个角色,甚至愿意为此购买版权,不为别的,就为了他,你想改结局,人家可不愿意,甚至出版社的稿子也定了下来,你能改的只有网站上小说里的结局。”
“那也改。”姬书意不管是哪里的结局,只要能改的,他都要尝试改。
于是他无视夏宁的目光,抱着电脑就开始写。
病房里,只剩下呼吸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敲击键盘的声音也渐渐慢了下来,也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姬书意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怎么也按不下去。
他的视线落在屏幕上那短短只有一百多的文字,只觉得自己从身到心,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写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