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钦亦看着谢策,目露温和。
褚赫又吐出一口浊气,回身问道:“可有酒?此景不饮一杯,属实白来一遭。”
尹明毓哪能不带酒,示意婢女去取。
婢女取来酒之后,褚赫拎起一壶,直接就壶饮,饮下一大口后,喟叹一声,骂道:“那些个无利不起早的,早晚一无所有!”
尹明毓耳朵一热,但她肯定不是褚赫话中包含的人,便抿着酒在心里“呸呸”两声,心道:不是说我,没听见。
褚赫又喝了几口酒,情不自禁地起身,边走向小溪边高声吟诗,发泄着积压于胸的郁气。
他本就是个不羁的性子,忙碌许久,一朝释放,便有些难控,走到小溪边,吟着诗,又提着酒壶打了一套没头没尾的拳。
褚赫边舞着四肢,边喝酒,舞到兴起,直接散开了头发。
谢策听见,忍不住停下脚步,好奇地望过去,不知道这位长辈为何那样儿。
尹明毓瞧他一壶酒没喝完,就醉了,一转眼又瞧见谢钦端正地坐着,慢条斯理地喝酒,不禁大笑。
谢钦侧头望向她,眼神疑惑。
尹明毓摆摆手,笑容却没止住,再一瞧褚赫,便会笑得更欢,“郎君,你不如也高声吟诗一首,与褚郎君相和?”
谢钦见她开怀,眼里泛起笑意,玩笑道:“我只吟诗与你相和。”
青天白日的,没听错吧?
尹明毓微微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打量着谢钦。
旁人不知道“写诗”的另有涵义,他们彼此都是知晓
的。
而谢钦说完,便若无其事地低头饮酒,仿佛他不过是寻常一说。
倒是谢策,恰巧听到他们说“吟诗”,再一看羊伯伯褚赫吟诗的模样,奇怪越发奇怪。
他小小的一个人,跟奇怪的大人们格格不入,便蹲在羊身边,跟他咬耳朵:“先生吟诗,不稳重,羊伯伯也不稳重。”
羊头晃动,扯了扯绳子,牵着谢策去前面嫩草那儿。
谢策跟着它,扭头瞥了一眼父亲母亲,小大人似的一叹:“父亲母亲竟然也不稳重……”
随身看顾他的童奶娘和护卫们垂下头,忍笑。
尹明毓可不知道谢策竟然背地里说她“不稳重”,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反驳,毕竟她兴致来了,也确实不稳重。
他们要在山间野炊,带了一些食材,还打算就地取材,去溪里叉鱼。
尹明毓有兴趣,但水凉,谢钦不准她下水,她便拿着叉子站在岸边,盯准清澈溪水里游过的鱼儿叉。
她是极有耐心的,等到鱼儿游的慢了,或者停下来,也会大概算计好角度,迅速扎下去。
然而她的叉子一入水,鱼儿便受惊窜出去,水波一荡,尹明毓就找不到鱼了。
一次两次……次次如此。
褚赫瞧见,直接大笑起来。
尹明毓懒得理他,但是他笑声太猖狂,鱼都吓跑了。
这就不是她叉不到鱼了,尹明毓马上为自己找到放弃的理由,打算收叉回去吃现成的。
她方才叉鱼溅起不少水在脚下,脚下石子光滑,这一转身,一脚踩在湿漉漉的石子上,便打了个滑,向身后的溪水仰去。
褚赫一惊,止了笑。
尹明毓一刹那惊慌,挥舞手臂挣扎,想要稳住身体。
但是感觉稳不住了之后,就放弃了,打算放任自己落水。
就在她整个人倾斜,脚掌离开石子的一瞬间,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尹明毓便扑进一个怀抱之中。
谢钦抽走她手里的叉子,扔到岸上,低头问:“没受惊吧?”
尹明毓摇摇头,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的鞋,道:“湿了。”
谢钦也低头去看,恰巧尹明毓抬头,他的鼻子便和尹明毓的额头撞在一起,霎时鼻子一酸,眼里不由自主地泛起浅浅的水。
尹明毓哪受得了流眼泪的美人,立即放柔了声音担忧道:“郎君,没事儿吧?”
谢钦撞得不算重,没有流血,便摇头道:“无事。”
但尹明毓看着他眼里泪水刷过的亮光,还记着先前他难得的“柔弱”姿态,反握住谢钦的手腕,拉着他去马车那儿换鞋。
先前,两人一直离得极近,到这时才离得远了些,可手还是相连的。
不远处,褚赫嫌弃地目送他们离开,一转眼就看见水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啧”了一声,拿起尹明毓方才扔下的叉子,站在岸边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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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奇怪,他孤家寡人一个受到一对夫妻的暴击,叉鱼倒是一叉一个准儿,没多久便收获颇丰。
褚赫带着满满的鱼回去后,尹明毓都嫉妒了,她总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格外嫉妒别人。
而谢策崇拜地围着褚赫转,谢钦和儿子是鲜明的对比,他拍拍尹明毓的头,安抚道:“无妨,我知道你的好。”
尹明毓……想鱼知道她的好。
可惜鱼不知道,尹明毓就只能多吃些烤鱼,抚慰她的失意。
稍晚些,一行人便收拾收拾,回州衙去。
谢策生辰第二日,便是大娘子的祭日。
他们如今在外,没有谢夫人操持祭祀,尹明毓便让金儿银儿简单办一个祭祀礼,他们全都
食素一日。
早膳后,尹明毓和谢钦便带着谢策到暂时供奉大娘子牌位的寺庙中祭拜。
尹明毓站在牌位前望着大娘子的牌位,很平静。
大娘子始终是谢家父子不能忘记,也不该忘记的人,但她并未愧对过大娘子。
只是即便大娘子生前与她们疏离,尹明毓也始终希望,记忆里那个骄傲明媚的女子能够活得好好的。
谢钦复杂地注视着“尹明馥”三个字,良久之后,转向尹明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视线便又重新回到牌位之上。
而两人中间,谢策跪在牌位前,看着牌位上的字,十分陌生。
他大了,知道牌位上的人是他的亲娘,他现在叫“母亲”的人不是生他的人。
可这种清楚,和对生母的陌生,让他渐渐露出些不安来,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下意识地靠向尹明毓。
尹明毓正出神,感觉到腿被触碰,低下头就看到谢策正不安地看着她。
平静之中,又生出一丝怅然。
大娘子最爱的一定不是谢钦,是这个孩子。
可他们都记得大娘子各种各样的模样,唯有这个孩子,从来没有生母一丝一毫的印象。
谢策一双大眼睛满是迷茫不安,“母亲……”
谢钦侧头,看向谢策。尹明毓抬头和谢钦对视,随即问谢策:“想知道你生母的事儿吗?”
谢策迟疑地点头,点了两下,又肯定地点了两下。
尹明毓便道:“教你父亲跟你说说吧。”
谢策便看向父亲。
谢钦沉默片刻,就在尹明毓以为他不打算对孩子说什么的时候,他出声道:“你母亲是极好的人……”
谢策一听母亲“好”,眼里的光便亮了些,没有孩子不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世间最好的人。
尹明毓也静静地听着,听谢钦如何对谢策说他和大娘子的过往。
谢钦缓缓蹲在谢策面前,如实道:“但那时,父亲不够好。”
谢策歪歪头,反驳:“父亲好的。”
谢钦苦笑,摇头道:“你忘记你从前如何畏惧父亲了吗?”
谢策还有一点之前不敢靠近父亲的记忆,便又住了口。
“我与你母亲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妻,而那时我们皆年轻气盛,性情不合。”
谢钦既是说了,便没有因为谢策还小或许听不懂,而有所遮掩,直言道:“你母亲有身子之后,情绪起伏颇大,没多久便瘦了很多,几个月后肚子便大的有些吓人。”
“我那时如现在一般忙,你曾祖母和祖母教我常陪伴她,我只能下值后抽出些许时间来看她,但每每相顾无言,或是一言不合便教她情绪激烈。”
尹明毓默然。
谢策则是有些担心地问:“母亲生病了吗?”
“或许是的。”谢钦声音平静,只是越发轻,“后来你母亲忽然要抬婢女作通房,我们又不欢而散。”
谢策眉毛耷拉下来,忧心忡忡地说:“可是母亲生病了啊……”
谢钦点头,沉声道:“是,你母亲是女子,我若多体谅她几分,想必日久之后,也能够相敬如宾。”
但也只是如宾客一般罢了。
盲婚哑嫁,多少夫妻如同他们一般过的,合得来是幸运,合不来便是折磨,只是女子势弱,总要比男子凄惨许多。
谢钦摸摸儿子的头,叹道:“若是你母亲能择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相濡以沫一生,定要比嫁给我过得好。”
谢策不懂,扭着头问:“策儿呢?策儿不就没了?”
谢钦又揉了揉他的头,没有回答他这个天真的问题,只道:“策儿,你比我和你生母强,
日后莫要像我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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