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去,仿佛男人只是睡着了,有人还贴心给他盖了件外套一样。
季凛戴上白手套,伸手将外套轻轻揭开,这才看到,外套的内里,以及男人身上的白T恤,都早已经被血浸透了。
然而,奇怪的是,男人身上明明血迹斑斑,地板上却连一滴血都没有看到,反而干净异常。
这看起来着实是很奇怪的画面,就好像在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画里,突兀插入了一个恐怖元素一样。
季凛迟疑了一下,出声问道:“不是第一现场?”
“就是第一现场,”刚刚给他递鞋套的警察走上前,回答道,“已经初步检查过了,尸体身上没有拖拽痕迹,且地板鲁米诺有反应,从血量和血迹形态来看,能基本排除尸体转移的情况。”
“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唐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般清理现场和转移尸体往往是同时存在的,可现在这里明明就是第一现场,尸体也没被挪走,还非要把地上血迹都清理干净,这不是画蛇添足吗?”
季凛视线依然落在尸体身上,点头赞同道:“确实有些奇怪。”
“而且这现场也太特么干净了!”唐初烦躁道,“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有效线索基本全被处理掉了。”
“那倒不是,”季凛摇了摇头,淡声道,“干净本身,就是最大的线索之一。”
唐初瞪大了眼睛,奇道:“这话怎么说?”
季凛终于将目光从尸体身上移开,转到了唐初脸上。
“试想一下,”他的嗓音依然低醇温和,语气甚至有种循循善诱般的蛊惑意味,“如果是你,失手杀死了一个人,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唐初毫不犹豫道:“报警,自首!”
季凛唇角弧度僵了非常短暂的一秒,大概是被唐副支队的一身正气震撼到了,不过很快,他就改口道:“那你再想一想,如果换作任何一个普通人,失手杀了人,除去报警自首之外,更可能怎么做?”
唐初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坦诚回答:“会被吓到,很害怕被发现,所以本能就会立刻逃跑。”
“没错,”季凛点了头,又传授知识般继续道,“但现在这个凶手不一样,他不仅没留下指纹和脚印,杀完人后,还非但没有立刻逃跑,反而反其道而行之,留下来,认真仔细将现场都清理干净了,这说明什么?”
唐初被点通了,眼睛一亮,一脸明悟的神情,“我get了!说明他根本不害怕,他对受害人的死毫不意外...所以,这是场早就计划好,有预谋的犯罪!”
“还不止这样,”季凛的视线又重新转回了尸体身上,语气很轻,说出来的话却很有份量,“如果人的本能是逃跑,那么违背本能还要做的事情,就必然是有更加强烈的内在驱动力的。比如说,凶手可能有严重的洁癖,或是强大的心理素质,亦或者说,某种不得不如此的心理信念,只有这样,才能够支撑他在杀人之后,依然能够与尸体共处一室,做完清洁工作,而毫不畏惧。”
话音落下,季凛伸出手,修长手指将尸体的头轻轻托了起来。
认真端详。
看着季凛这副模样,唐初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饶是他和季凛已经搭档多年,见他出过无数次现场,但每每还是会被季凛观察尸体时候的状态惊到。
在唐初的记忆里,季凛从第一次出现场至今,就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淡然的,温和的,无论面对多么凶狠惨烈的情景,或是死状多么可怖的尸体,季凛的表情都能岿然不动。
甚至极偶尔的时候,唐初会觉得,季凛看尸体,就好像在看一尊艺术品一样,那眼神温和得甚至堪称欣赏。
可怎么会有人欣赏这种场景?
唐初甩了甩头,打消了脑海中莫名其妙的古怪想法。
季凛端详半晌,没有说话,又原封不动将尸体的脑袋托着安放回了原位。
唐初按捺不住问他:“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
“是有些想法,”季凛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指尖,缓缓划过尸体背后的伤口,动作温柔,好似品味,“不过暂时还不太确定,等解剖结果出来了再看。”
听他这么说,唐初便也不再多问,只说:“那尸体就先让带走了?受害人家属估计已经等在局里了。”
季凛点了点头,终于收回了手。
唐初朝门外喊了一声:“进来两个人,把尸体抬走!”
喊完,他又转回头来看向季凛,征求他的意见:“既然是有预谋的作案,又是在这么一个受害者非常熟悉的环境里,那就考虑熟人作案可能性大,还是先从社会关系方面入手?”
季凛“嗯”了一声,又补充道:“重点排查校内熟人,或者至少是经常会来学校找死者的,因为这个环境,应该不止是死者熟悉,凶手同样也不会陌生,毕竟,心理舒适区对绝大部分犯罪嫌疑人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
唐初竖了竖拇指,转身朝外走,想起什么,又一拍脑门,转头道:“忘了跟你说了,局里已经有一个在接受问话的了,万法医初步推测的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局里那个在六点左右和死者打过电话,那是死者生前,打出的最后一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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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很多遍了,”问询室内,闻冬极罕见地皱着眉头,语气不耐,“我昨晚七点半到的画皮酒吧,中途没有出去过,离开的准确时间确实记不得了,因为我当时喝醉了,但这都是很好证明的东西,你们为什么不去看酒吧监控,反而要在这里一遍遍质问我?”
如果是熟悉闻冬的人,一定会对他现在的状态感到惊奇。
他头发未经打理,略显凌乱,一侧的发梢还略微向外翘着,身上的淡蓝色衬衣布满褶皱,还能闻到香水与烟酒混杂的味道,一看就是一夜没换过。
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闻冬只觉得自己要么是酒还没醒,要么就是正在经历魔幻现实。
托昨晚酒精的福,他到现在还觉得头痛欲裂,而对昨天晚上的记忆,确确实实只停留在了,那个一身草木气息的男人身边。
他记得自己画了那个男人的一只手,还夹着一支画笔。
确实很好看,赏心悦目。
可记忆到这里就像被人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他完全不记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又是怎么回得家...
等再有记忆,就已经是今天早上了。
他被一阵急促又猛烈的敲门声吵醒。
再之后,就不由分说,被请来了这里。
可到现在,闻冬还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只是被翻来覆去问了一百八十遍:“你昨天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在哪里?”
这换作任何一个人,大概都很难再有好脸色。
如果闻冬是在正常状态下,他大概还能维持住表面的礼貌与体面。
可他现在不仅头痛得厉害,还非常不巧的,被种种乱七八糟的味道包围。
闻冬早已经发现了,自己这项有异于常人的,姑且算是能力的东西,它每天非常固定只有一个小时,却又非常不固定地,让人完全摸不出规律地,可以随意发生在一天当中的任何一个小时。
比如昨天,就是晚上的九点半到十点半。
而今天,距离昨晚的时间明明没过去多久,却从早上七点就又开始了。
当然,郁闷的不只是闻冬一个人,在他对面询问的小警察同样也很郁闷,“如果监控有用,我当然也想去看监控!”
房间内火-药的味道越来越浓,小警察的烦闷情绪并不作伪,闻冬隐隐明白过来了,大概是昨晚那家酒吧的监控,不靠谱...
一想起酒吧,闻冬就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一身草木气息的男人。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推测,男人的职业好像正巧和警察相关...
那么,男人会不会和这里的警察认识?能不能给他作证?
正这样想着,闻冬的鼻间,就突然又嗅到了那股,让他沉醉不已的草木香气。
闻冬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那气息却变得越来越浓郁,好像离他越来越近,要将他牢牢环绕...
闻冬猛地向问询室外看去,虽在意料之中,但在真切看见那道熟悉身影的刹那,闻冬还是克制不住地,感到欣喜万分。
奇迹般地,他整个人都在瞬间被安抚了下来,又恢复了惯有的礼貌与体面,之后,闻冬毫不犹豫,葱白手指隔空点了点男人,眉梢微挑嗓音清透:“这位先生可以给我作证,我们昨晚在酒吧见过的。”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小警察还没来及有所反应,一面玻璃相隔的问询室外,就像是突然间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季凛蓦地转过头来。
像是回忆片刻后,他走上前,打开了问询室的门,低头望向闻冬,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声道:“哦,你就是昨晚睡我身上的那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