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标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与世隔绝”。
他没有患上创伤应激,心理恢复状况还算好。只是偶尔晚上会梦到那些人,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战争再持续几年、十几年,战火会不会烧到更多他认识的人身上。
谁让他认识的人大多都是武将呢?
英哥、正哥、忠哥会遇到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围城,其他叔叔们也会遇到,他爹也会遇到。
战场上瞬息万变,随时都有危险。
就算将领不会时时在最危险的地方拼杀,但流矢、坠马甚至天灾,都可能让上刻还安全的人陷入绝境。
陈标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他只有在有能力且很安全的时候,才会稍稍显露一些本事。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而已。
若外面很危险,自己没那么多权力地位,他只想保护好身边在乎的人。
洪都一战让陈标醒悟,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之中哪有什么真正安全的地方?
唯有尽快结束乱世,才能保证自己的亲朋好友不会因为战争丧命。
陈标问道:“爹,你也会记得那些人吗?”
朱元璋点头:“记不住所有人,但记得很多人。”
陈标又问道:“是不是习惯了就麻木了。”
朱元璋道:“麻木是对不在乎的人。若在战场上死的是关系好的人,该难过还是会难过。”
陈标胡乱抹了一下眼睛,道:“说的也是。”
朱元璋问道:“你现在积极为主公做事,是不是和你想结束乱世一样,希望改变主公晚年暴虐的未来,救下更多人?”
陈标沉默了许久,道:“我不知道。”
朱元璋用袖子替陈标擦脸:“你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积极给主公当臣子,还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有没有用?”
陈标道:“可能都有吧。”
朱元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自豪又头疼。
我的儿子为什么这么善良?我真怕他被欺负。
朱元璋帮陈标擦干净脸之后,狠狠揉乱了陈标的头发,没好气道:“别想那么多。你还是孩子,你爹你娘都在呢,我们会护着你,哪需要你操心那么多事?”
陈标捂着乱鸡窝头发,更没好气道:“爹,你说这话你不心虚吗?你说我几岁当的陈家家主?啊?你说啊!”
朱元璋心虚地移开视线:“等你长大了就当!”
陈标愤怒地指责自家老爹:“屁!我早就是了!”
朱元璋道:“小小年纪,不要说脏话。走,去书房,你第一次随大军作战,我有很多要教你。”
陈标:“哦。”
朱元璋站起来后,发现陈标半天没动静,疑惑道:“怎么了?”
陈标伸手。
朱元璋哭笑不得:“懒死你!”
陈标伸直手臂,还晃了晃。
朱元璋蹲下:“行行行,爹背你,懒标儿。”
陈标嘻嘻笑着趴到朱元璋背上,让他爹背他去书房。
朱元璋抱怨:“你这么大了,还要爹背,羞不羞。”
陈标道:“正因为我快长大了,所以让爹多背背我。再过一两年爹就没机会背我了。你看,我多心疼我爹,给了我爹背我的机会。”
朱元璋对陈标的强词夺理厚颜无耻震惊不已。
不过他转念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一想到以后没办法把儿子拎着抱着背着到处走,老朱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
他不由又嘀咕道:“标儿啊,你怎么长得这么快?爹还想多背你几年呢。”
陈标趴在朱元璋肩膀上,道:...
“大概是我想背爹了,所以特意长得飞快。”
朱元璋被逗笑了。
父子俩露出如出一辙的笑眯眯表情,往书房走去。
……
朱元璋宣布北伐名单的时候,陈标名字赫然在列,吓坏了一群人。
众人纷纷劝说,朱元璋拿出了陈标当日所说的理由。
“标儿自己非要去,我也没办法。”朱元璋苦涩道,“他说这些新式火器只有他能管理好。如果我不让他去,新式火器在战场上出了岔子,以标儿的善良,他恐怕会把一切都拦在身上,认为是自己的错。”
众人皆皱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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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云嘀咕:“主公,新式火器这么不稳定,那就不用呗。没有新式火器,我们也能打下大都!”
朱元璋道:“我也这么说,但标儿又说,元大都城墙坚固,不用新式火器,攻城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他守过城,知道攻城有多难。”
花云抱住脑袋呻|吟:“标儿太聪明了也不好,什么话都让他说完了,想劝都没法劝。”
朱元璋道:“他想去就去吧,我让徐达带着他,他不上战场,不会有危险。”
李善长道:“只有徐元帅一人不够。主公,让朱文正、李文忠和陈英都跟在标儿身边吧。以他们的身份,不需要立功也能封爵。”
燕乾道:“主公,请将我也派到少主身边!”
朱元璋摇头:“人太多了,标儿会起疑。就文正、文忠和文英三人陪着标儿,标儿在军营中也自在一些。”
朱元璋想了想,道:“就让文正、文忠和文英与赵德胜、邓愈等人一路军。”
洪都当时的守军对标儿十分信服,再让标儿与他们一路,他们一定会好好听从标儿的意见。
燕乾再次请求跟随陈标。三番五次后,朱元璋无奈,便让燕乾领了一队护卫,专门保护新式火器。
廖永安本也想去,但他身体实在是太虚了,现在正生着病。
朱元璋命令廖永安留守应天大本营,廖永安无奈领命。
朱文正刚到广州就接到信让他回应天,准备北伐。
朱文正又是高兴又是郁闷。他总觉得兼任义父和主公的四叔在耍着他玩。
既然你今年春季就要北伐,为什么去年仲秋要把我赶去广州?!从应天到广州路上都要一月,我到了广州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启程回应天!
朱文正骂骂咧咧整顿军队,千里迢迢又赶了回去。
他在路上得知陈标也要去北伐,气得把自己的兵丢到后面,先快马加鞭跑死了几匹珍贵的骏马,回应天冲着他义父咆哮。
“标儿才多点大?!他连强弓都拉不开!用刀子砍了人,刀子卡在骨头里他都拔不出来!义父你怎么能这样!”
朱元璋扶着额头。
第三个了。
陈英和李文忠得知此事后,也把自己的兵丢到屁股后面,快马加鞭回应天哭着请求让陈标留下。
朱元璋道:“你要能劝得动标儿,我就不让他去。你当我想让标儿去吗?”
朱文正暴跳如雷:“放屁!如果义父你不想让标儿去,有一百个理由不让他去!标儿一定说服你了!”
朱元璋听着朱文正满口脏话,让人把朱文正按住,取来鞭子抽了朱文正一顿。
没大没小!
朱文正这么暴躁迟早惹祸!
朱文正早就被朱元璋抽习惯了,挠挠屁股上的乌青,回家找陈标又哭了一顿。
我的标儿弟弟啊,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北伐有什么好的?我们不去好不好?
哥哥我也不去了,我在应天镇守,我陪你一起留守大后方。
...
咱们搞搞屯田,教教学生,赚赚钱,不好吗?
陈英和李文忠也这么说。
他们都宁愿不去立功,也想把标儿留在应天。
即使标儿不上前线,但北伐路途遥远,我们娇生惯养的标儿路上生病了怎么办?!
洪都是守城,物资又充足。这和北伐完全不一样!
陈标捂着耳朵。不听不听,哥哥们念经。
反正主公已经同意了。你们反对也没用,略略略。
陈标虽然有满腹的理由,但他明白,对溺爱自己的哥哥们而言,所有理由都不是理由。所以他只能耍赖糊弄过去。
反正我现在已经在北伐名单上,你们拿我没办法!
三位哥哥第一次后悔,以前为什么那么溺爱标儿。现在看到标儿耍赖,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要是他们但凡有一点哥哥的威严,就能训斥标儿,让标儿乖乖待在家里。
见陈标油盐不进,朱元璋又开始躲着他们,三人只好去找马秀英求助。
马秀英叹气:“你们应该知道,标儿决定的事,我和你们义父也只能同意。”
陈英、朱文正和李文忠都面露苦色:“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哪怕现在让标儿怨恨也没关系,我们把标儿锁起来好不好?如果标儿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三人想想这个可能,就不由浑身颤抖。
马秀英道:“我们锁不住他。你们不知道标儿的本事有多大。好了,事情已经决定,就不要抱怨。到时候标儿的安全就交给你们。”
三人只能苦着脸接受这件事。
然后,三人商量怎么在军中尽可能保证陈标的生活。
虽然他们明王的将领在军中都不怎么讲究生活质量,但标儿不一样。那个张士诚的弟弟,叫什么来着,他在军中吃喝玩乐一条龙,日子过得和在城里一样舒坦。我们的标儿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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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儿一个人能用得了多少物资?其他将士们一定也能理解!
于是他们开始疯狂张罗,陈标无语地任由他们张罗。
反正用的都是陈家的钱和东西,没有用军中物资,他们开心就好。
陈标知道自己年纪小,又没有长途行军的经验,不会为了面子逞强。
朱元璋这边物资调动起来,幕僚们再次汇聚。
攻打元大都这样的大事,朱元璋手下那群大先生们可不想错过。什么地方官都先交给别人,我先去大都打个卡。
章溢把自己的活交给了二儿子,把二儿子也抓了壮丁。
他二儿子现在正在写信给大哥吐槽,暗暗鄙视那个以前满口“我要留你在老家,给我们章家留条后路”的爹。
所以为了父亲你参与北伐的心愿,你就不给章家留后路了吗?
爹你还记得你曾经帮着元朝打红巾军吗?你曾经也算半个元朝的官员啊!
你忘记了,你现在只知道你是明王麾下谋士!
章溢的大儿子接到弟弟的信,将信好好的保存起来,准备等父亲回来就告状。
这弟弟欠收拾,需要父亲再教育。
已经成为明王的官,他还说什么“父亲曾经是元朝的官”,这不是给一家人招祸吗?
怪不得爹不让他跟着一起出仕。
给章家留一条后路?把弟弟约束在老家,就是给章家留后路了。
章溢在出发前,得到了大儿子的信。
他无语极了,找到朱元璋,希望北伐回来后,把二儿子也丢给陈标当伴读。
“你看看这混账写的什么?!如果我的主公不是明王你,这封信就能让我立刻辞官归隐!”
看着老成持重的...
章溢难得气得满脸胀红,朱元璋哈哈大笑,被三个天天来抱怨的义子影响的心情好转。
“好,到时候丢给标儿,标儿制得住他。”朱元璋笑道,“他连刘琏那小子都能制得住。”
刘基脸一黑。
主公你说章溢就说章溢,突然提到我儿子怎么办?
朱元璋又道:“标儿说,刘琏那小子的弟弟和刘琏脾气一样,甚至更火爆。伯温啊,你怎么养的儿子?儿子没有一个像你。”
王袆戏谑道:“主公,有没有一种可能,刘兄的两个儿子都像年轻时候的他。”
宋濂也跟着打趣道:“主公,伯温当年从元朝辞官,就是因为脾气太耿直得罪了权贵。”
刘基挑眉:“主公,难道我对你很恭敬吗?”
朱元璋:“……”
朱元璋生气道:“刘伯温!我警告你!你再这样没大没小,我要打你板子!”
刘基道:“打我廷杖?正好。被打廷杖的都是清官好官,会青史留名。所以才有官员想出名就骗廷杖的说法。主公你试试?”
朱元璋立刻道:“想都别想,你别想踩着我的名声成就你自己的名声!”
众人皆忍俊不禁,除了康茂才。
康茂才脑袋狂冒冷汗。他以前不是没见过刘先生。当时鄱阳湖之战的时候,刘先生就已经是主公心腹幕僚之一。
但他当时见到的刘先生很谦逊知礼,对主公毕恭毕敬。现在这个刘先生是谁?!他怎么能对主公冷嘲热讽!!
这不是我认识的刘先生!!
康茂才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开心地笑,完全没把刘基和朱元璋的斗嘴当回事。
他不明白。
这难道是可以不当一回事吗?!
如果常遇春在这,一定会拍拍康茂才的肩膀,十分赞同康茂才的想法。
可惜常遇春不在。
北伐这么重要的事,常遇春居然不在!
本来朱元璋想把常遇春也带着一起北伐,但是,明夏的皇帝正月病死了!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当傀儡皇帝?!
朱元璋一拍大腿,还有这种好事?那常遇春你别北伐了,继续慢慢侵吞川蜀的地盘。说不准等我北伐回来的时候,川蜀已经归我了。
常遇春特意骑马回应天,当面跪下委屈道:“主公,我想北伐。攻打元大都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能不去?”
但朱元璋永远有他的理由让常遇春留在后方。
朱元璋任命常遇春为征南大元帅,每个城池留守的兵马他都可以调动。如果有势力,比如张士诚撕破协约,在他们攻打元大都的时候进攻应天,常遇春就要负责抵抗。
如果张士诚乖乖遵守约定,常遇春就图谋川蜀和云南,争取在北伐结束时,他能在川蜀和云南拿下一些地盘。
常遇春哭着回去了。
好惨一常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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