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纪明通抓住纪新雪的袖子,“头晕,像是在天上做神仙。不难受,陪我待会。”
纪新雪被纪明通逗笑,随手拿起盘中的湿汗巾搭在纪明通的额头处。
纪成叹了口气,对纪新雪道,“你先照顾她,我得去前院陪客。”
“等会。”纪明通忽然看向纪成,慢吞吞的道,“去待客,不许与女郎单独相处。”
纪成立刻点头。
纪新雪已经占据纪明通身侧的位置,他想要靠近纪明通,只能半蹲在纪明通的侧面。
“你放心,今日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顾不上我。”纪成将袖袋中的油纸包都放在软塌上,对纪明通保证,“我去给宗室长辈们敬酒,再去祖母的娘家露个面,马上回来陪你。”
“嗯”纪明通点头,水润的大眼睛直勾勾的望着纪成。
纪成忽然转头看向纪新雪,希望纪新雪能表现的善解人意些,主动转过身背对他和纪明通。
他想在明明的眼皮处落个轻吻。
纪新雪目光沉沉的与纪成对视,忽然觉得手痒。
当着他的面,纪成就敢如此得寸进尺。
他看不见的时候......
见纪新雪慢条斯理的活动手腕和修长的指节,纪成只能遗憾的收回目光,轻声安慰不愿意让他离开的纪明通。
半晌后,忍无可忍的纪新雪愤然起身,大步走向门外。
日后长平帝若是想要打断纪成的腿,他定要亲自......不行,纪明通会怪他。
纪新雪烦躁的抬起头看向刚好经过的飞鸟,忽然生出莫名其妙的念头。
要是能变成飞鸟,他就悄悄去看虞珩‘相亲’的过程。
纪成离开后,纪明通立刻不再头晕,利落的从软塌上爬起来,眼中皆是狡黠和纯粹的喜悦,显然被纪成哄的很开心。
纪新雪万万没想到,他躲到院子里,仍旧没能避开最后一口狗粮,在门口停顿了会,才慢吞吞的走到纪明通身...
边。
纪明通立刻抱住纪新雪的手臂,眼底皆是旺盛的斗志,“阿雪,你帮我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纪新雪不感兴趣的问道。
纪明通神秘兮兮的贴在纪新雪耳边道,“我再去封地两年,抱个孩子对阿耶说那是我和纪成的孩子,会不会增加阿耶同意我和纪成在一起的几率?”
纪新雪倒吸了口冷气,猛地转过头凝视纪明通,试图在她的脸上看出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纪明通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她想到个可以解决困境的主意,想要与纪新雪讨论实施计划的具体过程。
这让纪新雪忽然想起当年在国子监小学时,纪明通每旬为考核成绩绞尽脑汁‘作死’的日子。
纪新雪绝望的闭上眼睛,低声道,“你开始找孕妇的时候,阿耶就会发现你和纪成的事。”
他试着带入长平帝的身份,去看纪明通的计策。
天真娇憨的宝贝女儿因为野男人学会骗老父亲。
野男人,危。
“阿耶不会让你再离开长安。”纪新雪在纪明通的头顶轻揉了下,“当初我们去封地,是因为阿耶需要名正言顺的朝关内道和山南两道派兵,让地方认识到如今是长平年,不是焱光年。”
见纪明通眼中皆是茫然,纪新雪发出声轻笑,立刻改口,“你就当阿耶是想让我们看看长安之外的地方,顺便给我们添些零花钱。”
纪明通立刻点头。
所有巡视过封地的人,回到长安时都能得至少两千户新食邑。
“我可以不要食邑,可不可以......”纪明通终究还是没说完这句话,捞过软垫抱进怀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雪说的对,就算离开长安,也会有金吾卫将她的近况报告给阿耶,反而会让阿耶更容易发现她和纪成的事。
纪新雪不忍见纪明通难过,却想不到能帮纪明通打破困境的办法。
纪成已经二十,纪明通十九,即使在虞朝,也是急需解决婚嫁难题的男女。要不是有纪敏嫣、纪璟屿和纪靖柔在上面顶着,纪明通和纪成未必能隐瞒到现在。
纪新雪小声嘱咐纪明通,“你多哄哄祖母和小阿婆,她们至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有人逼你做不你想做的事。”
良久后,纪明通才含着泪点头,“阿耶......”
“阿耶也不会逼你。”纪新雪的语气极坚定,温和的解释道,“说不定会有人因为这件事逼阿耶,阿耶未必能顾得上你。”
也有可能是气得短时间内不想管纪明通。
总要纪明通和纪成独自顶过最开始的压力,让长辈们看到他们的决心,才有可能打动长辈们。
纪明通哽咽着点头,再次抱住纪新雪的手臂,眼泪快速浸湿纪新雪的衣袖,逐渐蔓延出湖海的气势。
这是纪新雪第一次在纪明通大哭的时候,没有听到标志性的嘹亮哭声。
过了许久,纪明通默默止住眼泪,主动解释道,“我最近压力有点大。”
纪新雪脸上的沉重顿时变成怪异,“你每次考试前都说压力很大。”
然后每次都考砸,用撒娇耍赖的方式逃过预想中的惩罚。
纪明通没能及时理解纪新雪这句话中潜藏的祝福,忽然又落下眼泪,哭声比刚才真切许多,“别提考试,求你。”
纪新雪闻言,非但没如纪明通所愿的闭嘴,反而笑得浑身颤抖,惹来纪明通恼羞成怒,大力拍在他背上。
说来可怜,继年长的兄姐和年幼的弟弟都从太学毕业,纪成频频为长平帝和清河郡王世子跑腿,无暇学业、华阳长公主年初在新修的华阳公主府成婚,离开太学,纪明通已经成...
为太学中年纪最大的学生,没有之一。
守在门外的宫人听到纪明通愤怒的吼声,相视而笑,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纪明通如此鲜活的模样。
果然还是成郎君最了解公主,特意请来五殿下哄公主高兴。
直到屋内的笑闹声彻底散去,纪明通的宫人才轻轻敲在门框处,“公主,宣威郡主给您带了东西。”
“拿来!”纪明通高声道,“再端两盏温水。”
守在门口的宫人立刻去茶水房取温水,捧着木盒的宫人径直进屋,“宣威郡主将东西交给臣便转身离开,臣没能留住郡主。”
披头散发捧着发冠的纪新雪闻言,立刻想到在封地时,宣威郡主对他和虞珩的种种误会,脸色逐渐古怪。
当初他和虞珩讨论过这件事,得出结论,宣威郡主继承了莫大将军的天赋,耳力非同凡人。
不知道宣威郡主是听到纪明通说起纪成时的只言片语,还是听到他和纪明通打闹的声音,才急着离开。
好在宣威郡主最怕惹麻烦,无论如何胡思乱想都不会与任何人说。
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红叶,纪新雪陡然回神,看向宫人手中捧着的木盒,下意识的问道,“这是什么?”
木盒侧边的红叶似曾相识。
上午如意和得愿搬去琼花院的木箱,侧边有与其一模一样的红叶标记。
纪明通双手掐腰,趾高气昂的道,“你叫我声好姐姐,我就告诉你。”
“好姐姐。”纪新雪毫不犹豫的唤人,朝捧着木盒的宫人伸出手。
宫人眉宇间浮现犹豫,迟疑的看向纪明通。
见到纪明通点头,她才恭敬的将木盒放在纪新雪手上。
重量不轻但受力均匀,不是首饰。
纪新雪掀开盒盖,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
淡紫色绫罗上绣着纤细妩媚的樱花树,落英缤纷落于窗前。
如果忽略窗后两条交缠的腿,能称得上颇具意境。
‘春窗’
熟悉的画风。
熟悉的金线绣字。
已经将散乱的头发重新编好的纪明通笑嘻嘻的道,“怎么不翻开看看?”
纪新雪神色莫名的看向纪明通。
因为怕你尴尬。
他没翻页,直接看‘春闺’下面还有什么。
‘述情’
‘芳菲’
‘惊鸿’
......
外表看上去不算大的木盒,竟然能装下七本画册。
纪新雪同时握着七本画册,以及其粗暴的姿态在两个呼吸之间大致翻完。
果然,全都是阴阳调和的图像。
他将其放整齐的回木盒,递向宫人。
不愧是宣威郡主‘特意’带给纪明通的东西。
纪明通满脸诧异的看向纪新雪,“你知道这是什么?”
纪新雪沉默的点头。
不仅知道,还收到过。
“啊”纪明通满脸失望,她还以为纪新雪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会大惊失色。
纪新雪在宫人拿走木盒前,以拇指抹过红叶的位置,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触感,发现红叶是先雕刻后上色。
“红叶的图案很......”纪新雪眼中的墨色逐渐深重,“特别。”
纪明通仔细打量红叶半晌,也没觉得哪里特别,随口解释道,“这是红叶楼的标志,他们家的画册和话本都装在这种带有特殊标记的木盒里。”
纪新雪舔了下不明显的牙尖,回忆从早上到现在发生的事。
迷路误入西院。
发现西院中的所有小院外都有铜锁,只有修葺痕迹明显的琼花...
院除外。
他想要进入琼花院的时候,琼花院的仆人竟然敢以欺骗他的方式阻止他。
青竹恰到好处的出现,将他带回正院。
平安和得愿抬去琼花院的红叶木箱。
虞珩对他说,琼花院中是襄临郡主的遗物。
不对。
虞珩从来都没对他说过这句话。
是他根据虞珩的话,猜测琼花院中是襄临郡主的遗物。
若不是在纪明通这里知道红叶标记代表的含义,琼花院的事在他心中就算是过去了。哪怕今后再经过琼花院,他也会因为对襄临郡主的尊敬,主动避开。
即使虞珩说谎骗他的痕迹已经很清晰,纪新雪仍旧不愿轻易面对现实,他深吸口气,继续试探纪明通,“从前宣威郡主也送过我这种东西,怎么没有红叶标记?”
纪明通歪头想了想,“也许是时间太早,红叶楼还没开门?”
纪新雪忽然发出笑声,语气又轻又缓,“是长平二年。”
“对!”纪明通拍手,“红叶楼是在长平二年年末开门,那个时候,只是画风比其他买画册的地方更细腻。从长平三年起,才有雕刻红叶标志的木盒。”
纪新雪脑海中再次浮现他问虞珩琼花院的时候,虞珩给出的回答。
‘我阿娘出嫁时,外祖母特意派人从江南寻了两副红玉头面,如今都在琼花院。还有我小时候戴过的平安锁,阿娘留给我的玛瑙如意、福罗......’
虞珩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满是沮丧和想念。纪新雪便理所当然的认为,琼花院中都是襄临郡主的遗物,还善解人意的打断虞珩的话,免得虞珩越说越伤心。
长平三年才开始有的东西,为什么要搬去琼花院?
只有虞珩太‘孝顺’,怕襄临郡主在下面寂寞,特意寻红叶楼的画册给襄临郡主解闷才能解释。
纪新雪猛地起身,气势汹汹去找‘大孝子’算账。
正小口啜饮温水的纪明通茫然抬头,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去追纪新雪,“你先换衣服!”
即使纪新雪愿意顶着湿透的袖子出门,也得顾及她的脸面。
万一阿耶或小阿婆听闻这件事,问她为什么哭怎么办?
纪新雪在满屋的惊呼声中停下脚步,冷着脸吩咐候在门外的春晓去拿新衣。
纪明通在纪新雪的目光中老老实实的踩上软垫,小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纪新雪若无其事的勾起嘴角,“突然想到虞珩今日还没吃药,想要去提醒他。”
纪明通呐呐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同情虞珩。
春晓捧着布包去而复返,纪新雪立刻去隔间换衣服。
紫红色长袍变成鸦青色的长袍,不仅衬得纪新雪的气质更温润,连带着他身上突如其来的暴躁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触碰到纪新雪深不见底的目光,纪明通下意识的挺起胸膛,乖巧的朝纪新雪挥手,“阿兄再见。”
直到纪新雪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纪明通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竟然被纪新雪吓得说出心底深处的称呼。
经过等待春晓取衣服、再换衣服的耽搁,纪新雪已经度过刚知道虞珩骗他时既惊怒又委屈,几乎失去理智的状态。
他神色如常的在清河郡王府中穿梭。
虞珩特意背着他看风月画册。
虞珩特意背着他在西院中养了个人。
如果是前者,代表在虞珩心中,他们的关系已经脱离正常,他再考虑虞珩如普通虞朝男子那般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已经没有意义。
如果是后者......除非亲眼在...
琼花院中见到这个人,否则他拒绝深思这种可能。
何必在没有依据的情况下,伤人伤己伤感情。
逐渐捋清思绪的纪新雪脚步越来越慢,甚至有心思拿起腰间的玉折扇装模作样的摇摆。
春晓气喘吁吁的从远处跑过来,“殿下,郡王还在凉亭中。”
纪新雪拐进走向凉亭的岔路,慢条斯理的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在凉亭?”
“戎家女郎和柳国公府的女郎。”春晓答。
真出息,四名女郎留下两个。
纪新雪将折扇收好,别回腰间,脚步陡然加快。
敢骗他,还想‘相亲’?
没门!
可惜纪新雪还是慢了半步,他回到凉亭时,这里已经只剩下扶桌案,咳得撕心裂肺的虞珩。
鸦青色的身影如同一阵风似的刮到虞珩身边,熟练的为虞珩顺气。
“怎么回事?”纪新雪拧眉看向青竹。
青竹忽然跪倒,抽噎着道,“戎家女郎和柳国公府女郎说糕点好吃,频频开口劝郡王品尝。郡王在糕点中尝到药味,怕与正在喝的药相冲,便将其吐了出来。”
“戎家女郎和柳国公府女郎见状却以为郡王已经身体不适,竟然吓得落泪。郡王不忍见女郎们惊慌失措,就主动将剩下的大半块糕点吃了下去。”青竹借着擦眼角的动作,用力揉捏眼眶,“女郎们刚离开不久,郡王就......”
纪新雪气得咬牙,高高抬起手,最后却轻轻掐住虞珩的脸。
“虞珩,你可真出息。”
不仅学会骗人,还在女郎面前毫无底线的退让。
菜包子改不了露馅!
虞珩握紧纪新雪手,心满意足的靠在纪新雪身上,虚弱的开口,“我没事,也不是她们的错。”
阿雪不会为这件事怪罪女郎,也不会再对女郎有好印象,更不会因戎家女郎和柳国公府女郎面对他时不自然感觉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