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星辰站得有些累了,左右看了看,看着离得最近的一个玩家的尸体,客套地对那尸体说:“交个朋友。”
枝青:“你为什么和一个尸体交朋友?难道你其实不是一个好人?”
燕星辰在那人的头旁边坐了下来,将那尸体挤到了一边,又说:“既然是朋友,那就短暂同甘共苦一下,分我点床位吧。”
枝青:“……”
青年催促他:“然后呢?我不会在这里久待,如果你呼救是需要别人的帮助,我劝你语速快一点。”
“……”枝青接着说,“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告诉她这个弯绕的方法。”
盲女知道可以这样让族人们都用上驱鬼灯之后,并没有听枝青的话。
她觉得,她是青山族的族长,族人们对她也很恭敬,她对族人们也很爱护,勾连上怎么了?
不就是借用那么一点她的力量吗?这样他们谁都不用死,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方式吗?
她当即便改造了驱鬼灯,从此之后,只要青山族人第一次用自己的鲜血点燃巫女灯,巫女灯上的烙印便会勾连盲女和那个青山族人,让青山族人能动用她的能力,同时让驱鬼灯起到作用。
这便是后来的巫女灯。
所以,即便这东西是现在的女祭司发放给青山族人的,或许它后来变成了女祭司达成自己目的的工具,但是这东西出现之初,确实是源于一个盲女族长对脚下土地的爱。
但是这东西因为是以人的灵魂为灯芯,所以若是一个人的灵魂和身体并不是那么契合,火焰就会摇晃得十分厉害。这便是盲女后来用巫女灯寻找合适身体的原因——毕竟灵魂和身体越不契合,盲女的灵魂能够融入那具身体的可能性便更大。
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时候的盲女确实是一个好人。
一个即便有所残缺,也觉得世间美好遍野的好人。
枝青来到青山族的第九天,法事结束,暴雨停歇,灾害停止了。
青山族人们纷纷感谢他和找来他的族长。
暴雨虽停,最可怕的厉鬼仍在。
每天都有人死。
在枝青的帮助下,盲女在应付凶鬼恶灵的同时,在一个月之内,赶制出了一大批巫女灯。
她立刻将巫女灯分发给了青山族人。
她对族人们说:“深夜的时候如果觉得有厉鬼在附近,点燃一盏,等灯不猛烈跳动了,代表鬼已经走远,就可以把灯吹灭。每一盏灯燃起,都会消耗一点我能力和生命。虽然一盏灯消耗的很少,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滥用巫女灯。”
族人们纷纷应下。
枝青站在盲女身后,看到了族人们兴高采烈地捧着巫女灯的表情。
那是盲女看不到的。
巫女灯刚刚发下去的前几天,一切都很如盲女所期待那般。
深夜之时,有了巫女灯的帮助,遭受厉鬼杀害的族人们变少了许多。
但还是有一些。
毕竟,即便是现在,燕星辰他们这些玩家进入副本,都有人在深夜的时候因为一时不察被鬼怪近身而死,青山族人那种普通人怎么可能会完全感觉到周围可能有鬼呢?
桑衣的地煞记忆里,不还有人因为起夜上厕所忘了带巫女灯,从而死在恶灵手下吗?
只要不是时时刻刻点着巫女灯,只要厉鬼没有除尽,总还是会有人死的。
不管怎么说,死的人总是比之前少很多的。盲女也有了额外的精力,可以去对付那些恶灵,还有那个因为吞吃了许多恶灵而变成了鬼王的厉鬼。
不论是盲女还是青山族人,都该对这个方法感到满意。
可坏就坏在了这个死的人更少。
当人人都有面对鬼怪的危险的时候,若是谁死了,活着谁不幸遇到了鬼怪,他们只能认命,只能绝望,只能觉得遇到的人是运气不好。
可现在,他们有了抵御恶灵的方法。
这时候,他们还看到有人死的时候,还活着的人便想——我不能成为死了的那个人,我可以不死的。
渐渐的,几天之后,族人们用巫女灯的时间越来越长,用巫女灯的次数越来越多。
反正族长也说了,只是会消耗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生命和能力罢了,多点一会,又会怎么样呢?别人都点了一整晚,他们为什么不点呢?有人点了一整晚,那鬼怪自然会来找他们这些不一直点着灯的。
一个人多点的那么点时间,又不可能害死他们的族长。
深夜里,各家各户的灯火变得越来越亮。
巫女灯彻夜长明的那天晚上,青山族没有一个人死。
可是盲女却明显感觉到了那一晚她身上流逝的生命。
次日,她立刻同族人们说,不能全族每个人都这样彻夜点亮巫女灯。这样她撑不了多久的。有的人如果比较安全,或者一家人都待在一起,尽量少点几盏。
族人们纷纷应下。
盲女觉得这是族人们太害怕了,提醒过之后就没事了。她交代完,便又和枝青一同前往那些阴气凝结之地除鬼。
夜幕降临,整个青山族……
依然灯火透亮。
每个人都想着,其他人如果不一直点燃巫女灯,那么他/她多点一会,也没什么。
多点燃一会,他们就不会有危险。
连着几天,整片青山夜光如昼,灯火明亮,每家每户巫女灯彻夜点燃。
燕星辰听到这里,已经预料到了当时的情况。
他问:“那时候你不是还在青山族吗?你没有教她怎么做?”
对于每一个青山族人来说,他们只是点燃一盏灯,就能百分百活下去,而损害的不过是盲女族长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点点生命,这个举动害不了人。
他们为了保护自己,趋利避害,自然会每一晚都燃着巫女灯。
在燕星辰看来,这世间因果法则之所以存在,不正是因为人性多变,无法无则不成群吗?
指望每个人自发地放弃唾手可得的安稳,不如直接从根源杜绝这件事情,由族长来规定谁能用,谁不能用。
“是,我教了。”枝青说,“我当时的想法,和你现在的想法一样。让青山族的每一个人都自发地控制使用巫女灯的时间,是不可能的,她可以根据鬼怪当晚的踪迹,规定只有那些地方的人才能点燃巫女灯,如果其他地方的人燃灯,她可以要求那些人熄灭。”
但是盲女没有双眼。
这几个月还能靠枝青来核查每晚谁点亮了巫女灯,但一年后呢?几年后呢?十几年后呢?
她看不见谁在晚上点亮了巫女灯。
其他人不是天师,也没有她这么聪慧,要学会如何制造巫女灯可能都要许久,那时候说不定盲女早就因为消耗生命而死。
可若要其他人帮忙,帮忙的人必须能够用阴阳之术判断,谁点亮了巫女灯但其实并不需要点亮。
这只能由制作巫女灯并且将自己的生命和能力同巫女灯勾连的盲女来做。
她需要一双眼睛,一双控制整个青山族点燃巫女灯的次数和时间、监督她的族人们不再额外消耗她的生命的眼睛。
枝青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最后悔的两件事,一件事是教了她改造驱鬼灯的方法,还有一件事,就是当时告诉了她如何用他人的眼睛复明的方法。”
这种方法说来很难,也可以很简单。
难在需要一个人给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简单在只需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盲女的眼睛交换。
盲女那时候已经有些虚弱了。
连续十天半个月全族彻夜点亮巫女灯的消耗下来,那些原本只是点点滴滴的消耗,逐渐聚沙成塔,随时都有可能迎来最后一株稻草。
但她想尽量减少消耗,起码在成型的鬼王和周围被鬼王驱使的厉鬼被完全猎杀之前,她不能死。
盲女召集了青山族的所有人,说自己要分配和控制每个族人使用巫女灯的时间,否则自己可能会支撑不下去。
族人们纷纷赞同。
于是她询问是否有人愿意给她一双眼睛。
枝青讲的往事讲到现在,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燕星辰。
他捏着手中一直拿着的符纸,卷着符纸的边角,安静了几秒,才说:“这是一笔烂账。也许,从一开始,这盏灯的使用权就不能下放给所有人。”
枝青只是接着说:“看来你已经猜到了答案。”
盲女自小便因为意外失明,族人们不止一次为她惋惜,说她如果有一双眼睛,以她的聪慧,只会比现在更加厉害。
她听过不少人对着她说:“我的族长,如果可以,我真想把我的眼睛给你,这样你就能更好地看到整个青山族了。”
但她从没有怨天尤人过,欣然接受了不公平的失去。
她也从未想过让别人为了她的光明而献出双眼。
可那时,并不是为了她的光明。
巫女灯若是没有任何节制地使用下去,她迟早会死。她如果死了,枝青也走了,青山族没有人能够保护大家,巫女灯也会失效,眼下只是短暂的安宁,到时候青山族依然会覆灭。
她不得不要一双眼睛。
可族人们却安静了。
有人说,凭什么呢。
分发巫女灯的是她。
要和巫女灯勾连生命的是她。
要眼睛的还是她。
如果不是她分发巫女灯,不是她要一双眼睛,普通的青山族人或许本来就会有人运气好,不会被厉鬼盯上,也不需要失去眼睛。
那么多人都在使用巫女灯,谁都不觉得自己多用的那么一会有什么罪过。
那么多人都可以献出眼睛,谁都不觉得那个人必须是自己。
等到盲女真的需要这么一双眼睛的那一刻,从她的角度看这些她的族人们,她才发现,原来族人们当初的慷慨,只是因为他们知道,青山族没有更换眼睛的方式,这个慷慨不可能实现。
永远无法兑现的东西,本就可以用最慷慨的方式承诺。
而眼前已经切实得到的好处,哪怕本来就是来自于别人的馈赠,也很难再度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