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扬州安阳县县衙。
县令吕良仕满头大汗地摘下官帽,六神无主地说:“怎么办?怎么办!王国志的案子不是早完结了吗?为什么突然冒出个邓汶安?这都上了刑场怎么就还能把案子打回来?还派了抚谕使——抚谕使啊!”
吕良仕双腿一软,瘫坐在凳子上,满脸呆滞:“要是查出个三五六来,丢官事小,就怕脑袋保不住。”
师爷来回踱步,绞尽脑汁地思索对策:“邓汶安的案子其实很好解决。”
吕良仕跟抓住救命稻草似地问:“怎么解决?王国志的府宅还在江阳县里,他的左邻右舍都认识,邓汶安也还有一个老父在江都县,到时把人找齐,当面对证,案子一目了然,还能怎么狡辩?”
师爷:“那些人能作证邓汶安的身份,可是能保证邓汶安没有参与抢劫杀人吗?能肯定邓汶安不是王国志的同伙?”
吕良仕脑子转得快,“你是说——”
师爷:“一口咬死邓汶安是王国志的同伙,按律当斩,大人您不仅无过,还应嘉奖!”
吕良仕拊掌:“好!好!就这么说。”起身哈哈大笑,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妙计,不仅叉腰摇晃脑袋说道:“真是雨过天晴,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啊!”
“大人,您别高兴太早。”师爷在后头劝说:“一桩冤案哪里值得陛下亲派钦差来查?怕是借邓汶安一案来查淮南赈灾的官员有没有偷工减料,中饱私囊!我听说之前京东京西两省大水,每次赈灾都会派钦差微服私访,暗中调查有没有人私吞赈灾银两,估计这次的钦差也是一样的性质。”
“微服私访?”吕良仕皱起五官:“跟老爷我玩这套,我还真得跪。拨下来的赈灾款七十万看来不能吞太多,拿出二十五万……算了算了,再多五万,拿去赈济灾民。”
“大人心怀慈悲,我这就回去拨算盘。”
“欸等等,先把那群灾民安置在县外的断头岗,别让他们进来,一进来就哄闹抢劫粮食,到时一抓抓进大牢里又得哭天抢地喊冤枉。这几天先用点陈米、米糠应付,反正是群灾民,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等确认钦差到来的消息,再换成正常的米粥。”吕良仕掰着手指头碎碎念:“都是群只进不出的貔貅,得花掉老爷我多少银子啊。”
***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杨洲。
扬州繁华富庶,酒楼瓦肆十步一间,莺歌燕舞不休,形容毫不夸张。没来扬州的人做梦都想来感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繁荣昌盛,来了扬州的人就没想再离开。
不仅是百姓向往苏杭,京官、地方官更向往这个聚宝盆,官场间还流传一则逸闻,说是某个清官到了扬州后,往小秦淮河里撒金沙、倒金叶子,水里金灿灿倒映着漫天火光尤其好看。
逸闻不知真假,但可见扬州在人们心里的地位,直接和金银挂钩。
可惜赵白鱼此次下淮南,不是到最繁华的扬州,而是去扬州府下辖县江阳,也不顺路,没法亲眼瞧瞧诗文里令人魂牵梦萦的水乡。
离开京都府时走官道,一进淮南便立即走水路,船只顺水漂流,晃晃悠悠走了大半个月,起初还很兴奋的砚冰这会儿蔫头耷脑地靠坐在船头,一脸菜色。
“五郎,还有多久路程?”
“能看到码头了。”赵白鱼拨弄左手腕的串珠,看向茫茫河面,远处有一块水则碑,‘平’字上横若隐若现,说明水位到了警戒线,不过对比前段时间的水泱泽国,洪水已然退了不少。“进船舱换身衣服。”
砚冰:“为什么换衣服?”
赵白鱼:“听过微服私访吗?”
砚冰眼睛一亮:“戏文经常唱!”他赶紧换了身满是补丁的衣服,走出来见穿上短打褪色布衣的赵白鱼。“五郎,您瞧着像进京考试不幸落难的书生。”
“你想说细皮嫩肉是吧?”赵白鱼摘下绑头发的布巾,胡乱扎发,抓了几把头皮说道:“我们穿得太整洁,没有满身风尘、面黄肌瘦的样子,不像难民。”
砚冰照做,闻言好奇:“为什么要装难民?”
赵白鱼:“先去安置灾民区的地方看看。”
砚冰接过赵白鱼不知何时准备的锅灰往脸上扑:“可我们不是来查邓汶安的案子的吗?”
赵白鱼:“我估计现在城门口有不少人盘查过往行人,想提前找出钦差。”撩开帘子,他示意砚冰看前面:“连码头都有几个衙役在盘查,等会你别说话,他们会怀疑京都府口音的人。”
砚冰着急:“我、我,我装成这样能骗过他们吗?会不会不像难民?”
赵白鱼:“你是我弟弟,叫赵小为,我叫赵大为,家有薄产,因洪患突发,田被水淹了才逃难至此地。”
砚冰连连点头。
这会儿船靠岸,外面就有官差大声嚷嚷里面的人迅速出来,搭同一条船的人还有三四十人,全部落地被一一盘查。轮到赵白鱼和砚冰两人时,眼神毒辣的官差将两人单提出来,警惕地问哪儿来的。
赵白鱼低着头说是徐州来的,家里田地被淹,和父母仆从分散,只能带着不会说话的弟弟逃难到江阳县。
官差听他口音确实不像京都府来的,恰好旁边也有从徐州逃难而来的人开腔,口音跟赵白鱼相像,他便信了七.八分。
围绕着两人打转,里外上下看个遍,虽然细皮嫩肉但眼神惶惶、脸色苍白,宛如惊弓之鸟,确实像个落难的公子哥儿。
旁边有衙役来说:“别耽误时间,我敢担保他们俩绝对不是钦差!若说是钦差微服私访,也不该装扮成难民。那些钦差不是一二品大员,就是皇亲贵胄,自诩圣人门生、天子近臣,哪会干这等有辱官体的事?放心吧,我就没见过有钦差装乞丐、装难民的,那可是代天巡狩,代表圣上和朝廷的脸面。”
说得也是,读书人心高气傲,更别提是当了大官的读书人,身骄肉贵一二十年,叫他们脱下绫罗绸缎穿布衣可不是侮辱?
再说了,钦差不得有人保护?
这两人一个哑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要真是钦差,现在就能趁乱弄死他们。
挥挥手,官差驱赶:“快走快走!”
走出老远一段距离,砚冰才说:“他们是不是做贼心虚?”
赵白鱼:“一目了然。”
砚冰忽地想起件事:“邓汶安会不会被灭口?”
“风口浪尖上谁敢灭口?光百姓舆论就压不住,何况邓汶安被押在扬州府大牢里,江阳县县令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至于扬州府知府……不到狗急跳墙的时候,不会自毁长城。”赵白鱼若有所思:“按魏伯和崔副官的脚程,当下也该到江阳县了。”
“找他们会合?”
赵白鱼没说话,找码头鱼贩打听灾民安置所在哪儿,鱼贩回答:“城外断头岗。”
“按律不该开放城门让难民进来?”
“嗐!天高皇帝远,县老爷的话就是律法!”鱼贩见赵白鱼还算斯文,便好心同他说话:“我看你说话斯文,应该也是殷实人家,识得几个字,劝你在城里随便找份工,别去灾民区。”
左右看看,鱼贩压低声音:“我有个叔父在灾民区煮米粥的,不说米粥是放了三四年的发潮陈米,还有给灾民吃猪才吃的米糠,就说那儿……有人病倒了!”
赵白鱼心一拧,脸色剧变:“是水土不服还是寻常热病?”
鱼贩摇头:“看不出来,这几日陆陆续续病倒好几人,听说还有死了的。要是水土不服,早两个月就该表现出来了。”
赵白鱼:“叫大夫看过吗?”
鱼贩露出奇怪的笑:“大夫?水患当前,谁还管逃难的灾民?请大夫不要钱?吃的药材不花钱?咱们这位县太爷哪舍得剜掉心头肉!”
赵白鱼:“可朝廷派了太医,还押送药材,难道都没送到?”
鱼贩:“朝廷?要税要粮的时候就是爱民如子的朝廷,真到灾难临头了,没有一个出来做主,要不是这帮贪官污吏贪墨治河的银子,河堤会垮?”
旁边一个同行呵斥:“瞎说什么?你不要命了!”
鱼贩顿时噤声。
赵白鱼拦下匆匆离开的鱼贩,连声追问贪墨治河银子的事是怎么回事,鱼贩耐不住只好偷偷告诉他监察御史查出治河银子贪墨却被灭口一事,早就传遍淮南。
“谁传的?”
连元狩帝都不知道章从潞查出治河银子被贪墨一事,怎么淮南就传遍了?
“我不知道,反正大家就是这么说的。要我看啊,官就没一个好东西……算了算了,不说了。”
砚冰相当警惕地拦住赵白鱼:“不行!您绝对不能去灾民安置所!说不准就是疫病,洪涝灾害最容易出现疫病,眼下这儿没大夫、没太医,您本来就舟车劳顿,身体不见得有多健壮,要是感染了怎么办?我怎么跟临安郡王交代?您想去可以,先找魏伯和崔副官,还有得写信告知小郡王,他同意了才行。”
霍惊堂没跟他一块儿来江阳县,一开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他不想跑来受苦,后来是赵白鱼一言不发跟在他身边,他熬不住了才松口另有要职在身。
赵白鱼眨眼:“我不知道霍惊堂在哪儿,怎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