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鱼打开精致的外卖盒:“恩师老饕之名名不虚传。”
陈师道搓着手嘿嘿笑,抓起赵白鱼的胳膊就拉扯进距离最近的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正对下面的汴河支流,叫几碟小菜和两瓶酒,非要赵白鱼陪他一块儿喝。
赵白鱼推拒不了,舍命陪恩师小酌几杯,渐渐酒意上头,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抬眼见恩师已经吃了两只酒蟹,正要对第三只下手,赶紧端走护得很紧,并将卤鸭推出去。
“霍惊堂还没吃,得留两只给他。”
陈师道瞪眼:“吃一只尝个味就行,若是连续吃两只会上瘾,过犹不及。”
赵白鱼很尊敬陈师道,以前没有大儒愿意教他,只有有教无类的陈师道对他一视同仁,后来发现他的早慧和神异便悉心教导,给予他长辈的慈爱和关怀。
如果没有霍惊堂,或者当下没酒意上头,他肯定是将酒蟹都让给陈师道享用。
但眼下他是有家室的人,也有点醉了,意识清醒,就是性情过于放松。
因此赵白鱼很认真地告诉陈师道:“您两只,霍惊堂两只,我不能厚此薄彼。”
陈师道本来没觉得什么,一听这话,马上心里不平衡:“厚此薄彼怎么了?小郡王能跟为师比?”
赵白鱼面露为难。
陈师道不敢置信,主公跟恩师哪个更亲近难道还需要抉择?还需要犹豫?主公关系最好不过是唯才是用的知己,可是说到底真正疼他、爱他的,分明是家人!
还不到一年,小徒心里,主公已经比恩师更重要了吗?
内心纠结一番后,赵白鱼决定等会儿再去买几只酒蟹带回郡王府,于是将怀里的酒蟹推出去:“老师,您吃吧。”
陈师道:“为师不在意了,为师配点花生米就挺好。”
“……”好在赵白鱼是捋毛高手,他慢吞吞地说:“生蟹性寒,酒酿更是对胃不好,恩师本就有点胃痛的小毛病,还喜欢佐酒,所以学生觉得恩师尝个味儿便成。”
陈师道捻着小胡子,嘴角要翘不翘:“胃痛不是什么大毛病,叫太医开点药就行。你就是太大惊小怪,一点小毛病也时常记在心上……”
胃疼可不是小毛病,霍惊堂也有这个问题。
赵白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手里的酒杯,一边神思漫游,一边听着陈师道的絮絮叨叨,这是他一心两用的天赋。
陈师道突然话锋一转:“可是新衙门待得不适应?”
赵白鱼回神,愣了一下才说道:“还好。”
陈师道:“遇到问题了吧。”小酌一杯酒,他笃定地说道:“你是我的学生,我栽培你的心思比芳戎那孩子还多。芳戎是小聪明,而你有大智慧。有句话被用俗了,可是它有道理,这句话是‘慧极必伤’。你啊,你这样的人其实更适应做一个隐士,附庸风雅,看山问水,梅妻鹤子,偶尔有人间的贵人来求你,你一出招便决胜千里之外……如此,口耳相传,你便成了传奇。”
赵白鱼失笑:“恩师是话本看多了吗?”
陈师道摇摇头,又喝了口酒,摇头叹气:“你不适合进官场。小白鱼,官场太脏了,没人能出淤泥而不染。”他抬眼,目光矍铄,不见半点浑浊,里头都是一个历经三朝的老臣的通透:“官场要聪明人、也要有糊涂人,聪明人做聪明事,糊涂事要交给糊涂人去办,官场要瞻前顾后、要滴水不漏,不留把柄,还要应权通变,任人唯贤,这些你都会,你比我还出色。但是真正两脚踏进官场时,你必须得学会妥协,知道进退,把自己放进官场的潜规则里,塑造成一个你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赵白鱼抿唇不语,握着酒杯的指尖苍白。
陈师道:“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当你学会藏拙、示弱,坐山观虎斗的时候,你才算两脚踏进官场,因为这个时候你懂得运用官场里的规则去办事。但是当你两脚都踏进官场来,就会发现官场里头不是任你心、随你意,而是一次次的低头。”
赵白鱼低声:“老师知道族人利用您的名声在外行商?”
陈师道:“嗯。他们要度日,要过得好,不越线,为师就睁只眼闭只眼。”
赵白鱼:“老师也知道漕运逃税漏税的事?”
陈师道:“世上无不漏风的墙。”
赵白鱼看向汴河支流,那儿有三条漕船载满货物驶向桥梁关口处,桥梁上和桥梁下熙熙攘攘,商业繁荣,可窥见未来的盛世光景。
“我只是希望盛世太平,百姓的苦能减轻一点。”
这个时代的劳苦大众活得太苦了,旁人总以为他太善良,总夸他是菩萨心肠,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见过另一个时代的人民可以活得多有尊严。
陈师道:“为师亲眼看过崩亡瓦解的朝代,也经历过今朝三代官场上的厮杀,从战乱频频,易子而食,一穷二白到如今的边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大景蒸蒸日上,皇帝励精图治,朝廷不是清明如水,天家也不甚宽容大度,至少上下齐心,满朝文武各有小心思,却不是没人办实事……所以,为师相信会看到太平盛世。小白鱼,你也会如愿看到太平盛世。”
不一样。
赵白鱼转头面向陈师道:“嗯。”
元狩帝、陈师道等人眼里的盛世是百姓不挨饿、不受冻,但赵白鱼眼里的盛世不仅仅是这样的。
“我明白。”赵白鱼笑着,“我相信老师的话。”
户部要三成漕运商税罢了,他原先的期待也只是要天下四五分漕运商税涌入国库,反观户部拿走府内三成就能帮忙维护税制稳定已是意料之外的好事。
赵白鱼深吸口气:“是我魔怔了。”
他被胜负心蒙蔽,一心想着漕运衙门和户部斗法,想要赢,却忘记最初的目的。
连赌场都有和局的变数,并非仅有输赢两种结果,何况官场?
定定望着赵白鱼,确定他真的想通了,陈师道才能安心。
他就怕最得意的学生拗不过弯,非要在官场里争是非,好在小白鱼聪慧至极,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陈师道开始说正事,如果赵白鱼想不通,他就不会继续接下来的这一步。
“其实府内漕运商税只占大景每年商税的小头。”陈师道比划着小拇指的一点点,神秘兮兮地说:“府内漕运虽贯通南北,但是漕船大多途经京都,并不停留,只收点过关税,还有大半漕船是运输免税的粮食,能收到的商税不多。东宫并非庸才,他的手也只能伸向北方四渠,他贪到的钱用于结党营私,却不能否认也用在了实事上,府内商税的稳定不乏户部调度。前朝内河只允许官粮运输而禁止通商,今朝才放开,所以根基不深,收进国库的税银勉强可缓国家的燃眉之急。”
“真正的大头在南方漕运,在海运。”
赵白鱼眼神一动。
“你应该借漕运衙门被户部贪掉的税银浅略估算过天下漕运税银吧?”
赵白鱼点头。
“是个天文数字?”
“一年国家总税收翻番。”
“你以为是户部贪掉的?为师告诉你,不是。”陈师道斩钉截铁地说。
“南方富庶,自来如是。前朝开广州港、泉州港,鼓励海运通商,设立市舶司,与七十国建交,万邦来朝,打下坚实而完善的海上贸易基础。国内的茶叶、瓷器、丝绸输出,换来国外源源不断的黄金输入,流经江西,到了今朝,更有漕运通商等鼓励政策,你觉得其中利润如何?”
“盈千累百。”
“可是开国至今,南方海运平平,每年税银收入不过三四百万两。”
赵白鱼瞳孔紧缩,他猜出南方海运贪腐严重,但实情仍超出想象。
“海运漕船需转入内河,你可知到哪里中转?”
“两江。”
“为师草率估算,整顿一个两江,能养大景五十年。”
赵白鱼睁大眼,这个数字让他惊讶。
“区区五品漕运衙门如何困得住你?你是蛟龙,岂能困于浅滩?京官不外放,如何有不世伟业?何来位列宰相的政绩?小白鱼,为师说你不适合官场,但为师知道你心系天下,你是离不开的,你希望以后在官场不被左右,就得当宰相、入两府,而帮助你进政治中心的最好途径就在两江!就在——”
陈师道伸出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写字,目光灼灼地盯着赵白鱼,而赵白鱼似乎到此时才明白他的老师心中亦有宏图霸业,他也想推动太平盛世的出现,他想亲眼看盛世在他的手里诞生。
赵白鱼视线下移,落在桌面上,陈师道写出来的两个字。
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