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换了?
什么被换了?
赵长风的手在颤抖。
赵三郎小声问:“爹,娘,你们说什么被换了?小鳞奴是五郎还是四郎,是赵白鱼还是赵钰铮?爹,你们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赵伯雍扶着谢氏的肩膀,背对赵长风和赵三郎二人,声音很低地告诉他们真相。
“四郎是真正的四郎,五郎是真正的五郎?赵白鱼才是我们的小鳞奴?他才是赵家的小儿郎?”赵三郎步步后退,连连摇头:“太荒唐了,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赵长风表面看上去很镇定:“爹和娘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四郎……赵钰铮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赵伯雍按住谢氏头颈后方的安睡穴,令心神都崩溃了的谢氏陷入昏迷,这才回应赵长风的问话:“我和你娘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至于赵钰铮——”提及赵钰铮便声音冰冷,“回府亲自问一问他便知道了。”
听话里的意思是赵钰铮知情?
他知情为什么不说?
赵伯雍和谢氏都在马车里,赵长风负责驾驶马车,赵三郎则骑在马上跟在后面,表情空白,此时已是六神无主。
马车忽然拐了个弯走进一条死胡同停下来,好半晌没动,赵伯雍撩开车帘问:“到了吗?”
赵长风心头一跳,骤然回神,赶紧跳下来,牵着缰绳调头,便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看似镇定的赵家大郎其实魂不守舍,并非无动于衷。
赵伯雍没说什么,钻回了马车。
马蹄声嗒嗒,车轮滚滚,静谧的街道上仅有他们一家四口。
夜空圆月皎洁,府内万家灯火,若是往常结束宫宴,此时他们应该护送爹娘回府,三郎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挥舞着双手大谈他在宫里巡逻时的所见所闻,娘会笑着附和,爹会呵斥,但眼里满是笑意,并不是真的生气。
而他还是像今晚一样驾着马车,安静地听他们谈天说地,细心地留意路况,避免喝了酒的爹娘因颠簸而头疼,同时听着三郎说要将他从宫宴里看来的百戏宴乐说与四郎听,这时候的爹娘会将他们偷偷从宫宴上带出来的、藏在袖子里的食物递给他们,让一直在维护大内治安的他们填饱肚子。
娘有许多个百宝袋,常用来装些小食、干果,有时候还能藏宫宴里的炙烤羊肉、蟹酿橙等硬菜,其实冷了并不是很好吃,可那些菜上到朝臣命妇的桌上都是有限额的。
爹和娘将自己那份留下来给了他们。
虽然味道不好,可是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很快乐。
但今晚之后,那样简单的快乐和幸福分崩离析,并将永不复存在,于赵家人而言,那阖家团圆的万家灯火从此以后怕是再无一盏属于他们。
***
赵钰铮在书房里读书做文章直到三更天到来,伺候他的嬷嬷和家仆们前后来劝他先休息,都被他冷眼斥退,束手无策地退到院子外,苦不堪言地对视。
赵府这位金尊玉贵的小郎君虽说身强体健,比起小时候的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已是好了许多,但他性情实在好动,固执不服输,到外头和人比投壶输了便要日夜不休地练习,非将自己累垮才肯停下来。
再比如骑马,被京都一些纨绔子弟嘲笑跟个小姑娘似的,连上马都需要别人搀扶,一气之下回来苦练两个月,愣是摔断自己一条胳膊、一条腿。
再来说这读书考科举,原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去年突然发愤图强,老爷夫人不明白,他们这些成日伺候的人的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四郎分明是因官场上的赵白鱼有所建树,得了青天的好名声,心里不服输,便暗地里较劲儿。
说实话,人有股不服气的劲儿是好事,如此方能上进,可是一味将不服气的劲头放在与他人的攀比、赌气上,却不见得是件好事。
更何况四郎废寝忘食,累病了,苦的还是照顾他的这一院的人。
奈何没人劝得了四郎。
不过宫宴这个时辰也该结束了,老爷夫人回来便好了。
家仆们正做如是想,忽然见院门外头进来两名赵府家丁打扮的陌生人,道是老爷派他们来传唤四郎到前厅去,这倒是寻常之事,便无人阻拦,眼睁睁看着那二人带走赵钰铮。
就是瞧着四郎神色阴沉得可怕,步伐也过于匆忙,难道是前方出了事?
没等家仆们想明白便看见四郎刚走到碎石子小道中央,忽然出现十来名窄袖黑袍人团团包围住四郎和两名家丁,交谈不到两句就动手,几十个回合骤然将家丁斩于刀下,不由惊恐惶惑,正想放声尖叫之际,夫人的贴身嬷嬷出现,目光冰冷地环扫过他们。
“那是府里的护卫,杀了意图谋害赵府的歹人罢了。三更半夜就别大惊小怪,都回自己屋里去睡,没吩咐不用出来。”
院里的大丫鬟鼓起勇气问:“那四郎怎么办?”
“自有老爷和夫人来处理。”
闻言没人再多话,纷纷退下回自己屋。
刚把门关上,方才问话的大丫鬟忽然觉得不对,她问的是四郎,怎么嬷嬷说的是‘处理’?倒像是处置什么人犯似的。
摇摇头,大丫鬟觉得自己想多了,那可是赵府千娇万宠的幺儿,连圣上和太后见到他都会笑的赵四郎,满京都谁不知道他生来矜贵?
待家仆和丫鬟都退去,谢氏的贴身嬷嬷来到赵钰铮跟前,面无表情地福身说道:“请随老奴到前厅去见老爷、夫人。”
“爹和娘回来了?”赵钰铮脸色惨白,不禁后退一步,瞥见被斩杀的两名死士更是心惊肉跳。“为什么斩杀这两人?”
“他们是歹人冒充府里的家丁。”嬷嬷催促:“您该去前厅了。”
前后路都被堵住,唯一能带他走的死士被杀,赵钰铮退无可退,只能跟随嬷嬷去往前厅,二十年来走了成千上百次的长廊在今日变得无比漫长、磨人,充满未知的恐怖。
***
回到府里,有人来报刚才发生在赵钰铮府里的事,赵伯雍面色冷静,毫不意外,显然早已料到情况。
赵三郎走过来问:“那两个冒充赵府家丁的人是什么身份?什么目的?为什么带走四……为什么带走赵钰铮?”
“你们先去前厅。”赵伯雍说完便抱着谢氏回主院。
赵长风和赵三郎对视,都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慌乱、恐惧和畏缩。
深吸一口气,赵长风率先迈开步伐:“走吧。无论前面是什么样的地狱,我们都必须进去走一遭。”至于能不能出来便不能去考虑了。
此时退缩,便是放任错误继续下去,谁都对不住。
二人来到前厅,看到垂头而立的赵钰铮,这个被他们从小爱护到大的最小、最可怜、身体最差的幺弟,心里不是没有难过、犹疑和几分试图为他开脱的念头。
只是这份愚蠢的念头很快便因生死不明的赵白鱼而消散得一干二净,混乱的思绪一时无法理清,五郎被调换的真相和这些年疼爱赵钰铮时付出的感情彼此对立时,很难冲破牢笼找到平衡的支点。
他二人踏进厅里,心事重重,赵钰铮仿佛无所察觉般照旧熟稔亲昵地喊他们“大哥”和“三哥”,可是看着他明艳的笑靥、干净无茧的双手还有身上低调实则尤其奢华的云锦,便难以控制地想到脸色惨白的赵白鱼,想到他身上流出来的多得令人害怕的鲜血,便没办法自然地回应赵钰铮。
两人一言不发地越过赵钰铮,站在主位的旁边。
赵钰铮觉察不出他们的冷淡一般,还是凑上前问:“大哥和三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宫宴上没瞧见精彩的百戏和宴乐?没关系,等大哥、三哥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宫宴上自有你们的一席之位。对了,我今晚做了两篇策论,等会儿拿给爹看,但是爹肯定要求严格,会挑很多刺,劳烦大哥和三哥到时候帮我说话啦。”
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拉扯赵三郎的胳膊,后者躲了过去,他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情绪,但很快遮掩过去,抬头小声询问:“怎么了?”
赵长风扭头问他:“晚间那两个家丁为什么要带走你?”
赵钰铮愕然:“我不知道……他们说是爹吩咐来的。”
赵长风:“你不认识他们吗?”
赵钰铮摇头:“说起来的确是很陌生的面孔。”
赵长风笑了。
“府里最近半年都没招人,有没有新面孔出现,下人不知,你也不知?你生性好玩但是性格警惕,你十三岁那年就能识破乔装成府里婢女试图将你拐出去的歹人,怎么可能二十岁了反而蠢得跟着两张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离开?往常我们从宫宴回来,你会主动到门口提灯,如果你有事或是病着,便不可能叫你去前厅……你分明能看出问题,你也分明认识那两人——”
深吸一口气,赵长风狠狠地闭上眼睛,情绪激烈得手不住颤抖,脑子纷纷杂杂,一堆颠倒常观的真相如疾风骤雨般袭来,撞得他头晕目眩,杀得他窒息难捱,险些站不稳。
蓦地睁开眼,赵长风目光锐利如刀:“赵钰铮,你到底骗了我们多少?瞒了我们多久?”
赵三郎闻言,身形一晃,方才听赵钰铮回答时总觉得哪里违和,眼下终于恍然大悟。
他仔细盯着赵钰铮的脸问:“四郎,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
赵钰铮面露疑惑:“什么身世?瞒骗什么?大哥,三哥,你们今晚很奇怪,到底发生怎么回事?”
“还撒谎!”
突如其来的呵斥吸引厅内三人注意,回头看去,却是赵伯雍。
“昌平遣吴氏扮作女医,费尽心思才在夫人跟前露了脸,专门替四五岁的你调理身体,不过吴氏不可能选择那个时候告诉你身世。你太小,和吴氏不熟,如果被告知身世会第一时间哭闹着跑来找我们,让我们起疑心不说,还会打击到体弱多病的你。但是你能在察觉到我和夫人都怀疑你身世的时候,不吵不闹,投诚东宫,还知道昌平趁今晚宫宴谋反,没个三五年很难培养出这份亲近和信任,说明至少四五年前就知道真相。”
赵伯雍盯着赵钰铮的眼睛:“我说得可对?”
赵钰铮扯了扯嘴角,下意识看向赵长风和赵三郎,可怜又迷茫地摇头:“我不明白,我不懂……为什么?是不是赵白鱼跟你们说什么了?”
赵伯雍:“吴氏被夫人抓起来拷问,就关在地牢里。昌平身边那个追随她二三十年的女官被二郎抓了起来,严刑逼问,已经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还有,你身边那群死士,你这些时日和五皇子府的联系,都被赵府暗卫看在眼里,汇报到我这里来。”
他步步逼近,浓黑的眼瞳没有丝毫感情地锁定赵钰铮,他曾经最亏欠、最疼爱的孩子,却反手将一把带毒的利刃狠狠地插1进他的心脏。
穿心而过,无药可医。
“你以为你是在自救?还是在救你那个自作孽不可活的母亲?你知道昌平为什么谋反失败吗?因为你。”
赵钰铮怯得后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赵伯雍,能面不改色地应对赵长风和赵三郎的质问,却不敢直面赵伯雍的平铺直叙。
他抬起双手想捂住耳朵,眼泪盈于眶,要落不落。
“因为你就是替我们监视昌平和东宫谋划逼宫的眼线!我再告诉你,连昌平和东宫逼宫谋反都在我们的预料中,是我们一步步逼她跳进地狱!是我们逼她去送死,霍惊堂、陈师道、杜工先、康王……是这些公卿大臣为了救赵白鱼而逼昌平和东宫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