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小心翼翼地问:“是为昌平殿下求的吗?”
太后沉默良久才说道:“为赵白鱼祈福……祈福他往后无灾无难。”
便当是她心有所愧,替人还债吧。
***
紫宸殿,暖阁。
已经过去三天,赵白鱼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血止住了,伤口缝合顺利,高烧也都退了,补血补气的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来,太医就守在暖阁外随时待命,连徐ming碧都被霍惊堂押进宫里救治赵白鱼。
头一天实在凶险,那刀差点便能扎穿内脏,确定血止住了,太医便下手缝合伤口,那时赵白鱼已经喂不下麻沸散,按常理应该会活生生痛清醒,可赵白鱼全程没有意识,瞳孔涣散,说明他危在旦夕,随时可能死亡。
好在有惊无险地完成伤口缝合,但紧随而来是烫得可怕的高烧,持续三个时辰,必须时刻不停地盯着赵白鱼,严格按时间帮他身体降温退烧,还需要注意伤口不能迸裂、不能感染。
争分夺秒而且精神高度紧绷,短短几个时辰下来,从太监宫女到太医都倒了两班人马,还是累趴下了。
幸运的是烧退了,伤口没出现感染,可赵白鱼还是不醒。
众太医冥思苦想后得出结论:“按常理,小赵大人此时该醒过来了,但他没说只能说明……”犹豫片刻,还是咬牙说道:“只能说明本人求生意志薄弱,不愿意醒过来!”
霍惊堂陷入沉默,半晌后询问:“有没有办法帮助小郎醒过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增强小郎的求生意志?”
一众太医面面相觑,还是徐神医出列说道:“我曾在民间游历时见过摔伤脑袋昏迷数月的病患,因其家人坚持不懈而让病患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终于清醒过来。事后病患说他昏迷时仍能清楚感应到外界发生的一切,也能听到亲人在耳边说话,正是亲人的不放弃才使病患爆发求生的意志,摆脱死亡的威胁,重获新生。”
霍惊堂:“你是说小郎虽然昏迷,但他现在能听见我们说话?”
徐神医顿了顿说:“也许。”他不是很确定。
霍惊堂:“是不是和小郎说话,他就不会想死了?”
徐神医沉默良久才说道:“取决于小赵大人对人世间的留恋程度。”
事实上,正因为赵白鱼对人世的留恋程度太低才会至今昏迷不醒。
这个答案彼此心知肚明,没人傻得说出口。
霍惊堂用力地抹了把脸:“知道了。你们先下去想别的办法,不管能不能用、好不好用,先说出来。”
徐神医看他眼下两团青黑和眼里红血丝尤其明显,身上的衣服还是数天前参加宫宴时的那一套,乌黑色的血块一团又一团,散发出颇为刺鼻的味道,模样瞧着实在是疲精竭力、狼狈不堪,便委婉劝他先去休息一下。
“什么?”可能是太久没睡,也可能是心神不宁,霍惊堂反应迟钝,回过神来才说道:“我怕小郎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不是我,他会害怕。我也怕我不在小郎耳边絮絮叨叨,他就误会人世间没有值得留恋的……”顿了顿,他却有些不自信地问:“小郎会留恋我吗?会不会为了我醒过来?”
徐神医语噎。
他认识霍惊堂多年,这人仿佛天生便是意气风发的,就算是当年打过败仗、手里死了不少出生入死的兵,也是颓靡伤怀过一阵便很快重振旗鼓杀得敌军片甲不留,用敌军的血和人头让他的兵瞑目。
名满京都的混世魔王在赵白鱼面前也会变得不自信。
霍惊堂掐着虎口说:“着人把砚冰、魏伯和秀嬷嬷他们都带进宫里来,他们和小郎相处十几年,便是没有血缘也胜似亲人,说不定在小郎心里,分量比我还重。”
愣了瞬息,他同徐神医说:“就这样吧。”
徐神医和一众太医没法子,只能退到外间去,放任霍惊堂不眠不休地陪着昏迷的赵白鱼。
霍惊堂坐在床沿边盯着赵白鱼苍白的脸看,帮他将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又拿湿热的布巾帮他擦拭身体。
此时昏迷的赵白鱼倒是干干净净的,反倒身强体健的霍惊堂更像个病患。
“小郎坚持这么久,其实还是舍不得对不对?怎么能说此世间没有值得留恋的?小郎舍得抛下我吗?小郎还没亲眼看到砚冰成家立业啊,对了,李意如答应徐ming碧的求亲,月底便会定亲。还有秀嬷嬷、魏伯他们,还有郡王府里的人都在等你回家,陈师道他们每日都要过来问一问你的伤情……很多人都盼着你好,很多人都在等你醒过来。昌平被问审,累累罪行都将诉诸天下,无论是匡姓石商还是杨氏冤案,都能得到平反,你想要给天下黎民百姓的公道已经给了,你想要告诉所有人有冤申冤,杀人偿命,他们也都听到了。朝野上下都在为你奔波,都在帮你开脱两江无诏斩杀三百官的事,陛下也有意改问责为嘉奖——”
絮絮叨叨到此处,霍惊堂说不出话来了。
他抓起赵白鱼的手捂住脸,温热的泪水掉落下来,打湿赵白鱼的手,也洇湿了床被。
“小郎醒过来好不好?别丢下我。”
“如果你当真是天上下来渡劫的小菩萨,能不能渡完我再回去?”
霍惊堂哀求着赵白鱼,祈求着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神佛,从前供佛是有所求,杂念太多不心诚,而今后只为赵白鱼一个人求神拜佛,只为他修个虔诚敬畏心,能不能把小郎还给他?
“我知道,我知道小郎受太多苦了。姓赵的,还有谢氏,这几日经常递帖想进暖阁,想见你,做出一副哀哀可怜、悔痛欲绝的模样,倒是打动太后和陛下,同意让他们进来,都被我打出去了。我知道的……在驿站的时候,我都听见了,我才知道——”霍惊堂眼睛是熬红的,也是让伤心泪浸红的,“我才知道我的小郎这二十年来遭受多恶毒的苦难。我的小菩萨本该是玉叶金柯地养着,本该是万千宠爱里长大,鲜衣怒马,意气飞扬,你会是京都府里最瞩目的少年郎,最漂亮的小状元,想为百姓挣个公道,何须刿心刳肺?何须绝望到连命也算进去?自有宠你爱你的人为你保驾护航,纵容你自走你的道,走你的青天黎民之道……”
“你本该如此。”
“我没让赵家人进来,我知道你不会想看到他们,但我又知道你心软,如果我做错了,你就醒过来骂一骂我……但是没做错的话,你就夸一夸我,不然我良心难安。”
最没良心的讨债鬼倒好意思说他良心难安?
刚踏进来的元狩帝一听这话差点没一口气喘不上来,重重地咳一声,没得到霍惊堂的回应,又咳两声,终于得到霍惊堂锋利得想杀人的眼刀。
“……”元狩帝讪讪地问:“还没醒?”
霍惊堂:“没什么事就别来惹人烦。”
元狩帝那口刚下去的气又提起来,可是看着面容狼狈疲乏的霍惊堂,心酸占据那股气,他这时就像天底下所有父亲那样劝他:“休息一会儿吧,就在旁边搬张睡榻,好好睡一会儿。朕叫人时刻盯着,但凡赵卿有一点动静,哪怕是眼皮翕动一下也立刻叫醒你。”
霍惊堂:“陛下来便是说这些?”
元狩帝皱眉:“赵宰执与其妻谢氏每日到紫宸殿外头等着,谢氏病得高热不止,还是坚持每天过来等几个时辰,赵宰执一边处理两江大案,一边抽出时间过来。宫宴那日回去,第二天再上朝,赵宰执头发白了一大半,显然悔恨交加——”
“您要是再说这些,今后也别来了。”
“你!”元狩帝恼怒,还是压低声音:“你就这么油盐不进?”
霍惊堂塌着肩膀,神色木然:“爹,求您了,能不能过后再问我不敬之罪?”
“我……”
元狩帝语噎,心酸得不行,霍惊堂小的时候不记事,喊过他爹爹,被他打了、呵斥了,自此泾渭分明,再是送他回靖王府以及他身中蛊毒,他送老六去冀州军,霍惊堂便彻底与他生分起来。
彼此相处始终没越过线,连气他时的桀骜不逊也死死把握在君臣本分里,再不像从前那样付出百分百的信赖和敬重,更别提喊他爹。
现在再喊他爹,是求他晚些时候再问罪。
可他没想问罪。
他就是希望霍惊堂能像以前那样忤逆他、气他,希望他能有些生气,别像现在这样整日死气沉沉的,仿佛人也随着昏迷的赵白鱼死去了一般。
“爹,爹不说了。但是你听爹的话,别人没醒,你先倒下去了。”
霍惊堂没回应,固执的脾性不知道究竟像谁,可是元狩帝没辙了。
他自知亏欠,眼前的两个人他都亏欠。
***
出了紫宸殿,元狩帝问身边的大太监:“听闻太后在洪福寺点灯为赵白鱼祈福?”
大太监:“是。点了盏祈福供灯。”
元狩帝:“很灵验?”
大太监:“据说十分灵验。府内是洪福寺,府外是宝华寺,香客如织,车水马龙的,不灵验也不可能有人去。”
元狩帝:“你去帮朕也点一盏。”
大太监赶紧回:“是。”
***
谢氏进不去暖阁,见不到赵白鱼,只能从旁人嘴里打听情况,得知赵白鱼求生意志薄弱不禁潸然泪下,自知是他们的罪过,奈何无能为力,帮不上什么忙。
回府途中突然拐道去了洪福寺,因她是最虔诚的香客,所以一到庙里便能直接去见方丈,开口便是砸了从前为赵钰铮祈福的供灯。
方丈定定地看她,脸上并无异色:“夫人想好了?”
“砸了。”谢氏又说道:“劳烦方丈再替我点一盏消灾祈福的供灯,便是要我从此以后吃斋念佛、或日日抄写佛经也没问题,但求,但求小鳞奴从此以后无惊无险、无灾无难。”
方丈:“请随我来。”
明灯在万佛殿供着,到了地方,谢氏发现万佛殿门口、栏杆之上、下方的大广场都摆满明灯,眼下是落日时分,明灯灯火朦胧,若是天色完全暗下来便是明灯万盏,尤其壮观。
但这不稀奇。
洪福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举行万众供灯的法会,府外的宝华寺也会举行,甚至一些小型寺庙也会举行千众、百众供灯法会。
谢氏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全都去过,她曾经为体弱多病的赵钰铮跪遍神佛,每个寺庙都留有她虔诚供奉过的痕迹。
可她贪求的福气没落到她的幺儿头上,不过这不怪神佛不显灵,怪她认错了人,怪她心狠迁怒无辜稚儿。
“俗言父母债,子女偿,是不是我前世造孽太深,欠了债要今世让我的孩子来偿还?为什么报应不报在我身上,非要落到无辜稚子头上?”
许是大悲大痛过了,连谢氏都诧异于她问出这话的时候,情绪很平静。
“世间一切皆是因果定数。前世因变数太多,不一定影响今世果,但前尘因今时果,因不一定是自己的因,许是他人的因种下来的果落到夫人头上。又或许他人影响了您种下的因,结的果落到另一个人头上。”
“对那个无辜之人而言,平白无故吃下恶果,公平吗?”
“因果定数,不讲公平。”方丈回头看向谢氏,温声说道:“吃下恶果的人便有可能种下新的因,也许是恶因,也许是善因,若是善因,便结善果,善果落到他人头上,却也是功德无量。”
谢氏面无表情,即便方丈仿佛洞察一切,有大智大慧,但她还是心有不甘。
凭什么他人种下恶因结出恶果不自己吃了,偏要来祸害她的小儿郎?
凭什么要她的小儿郎吃下恶果还要结出善因却落不到自己头上,去积攒什么功德?
方丈见状,倒没再劝了。
这时有个人从万佛殿里出来,打眼瞧见谢氏便过来行礼:“哟,赵夫人也来礼佛?”
谢氏抬眼看去,是元狩帝身边的大太监,没有寒暄的心思,只草草应和:“您也是?”
大太监朝天拱手:“奉命行事,来为小赵大人供盏祈福灯,差点没请到。”他扭头又对方丈说:“您是洪福寺的方丈?怎么还缺灯盏?赵夫人若是来求祈福灯恐怕得无终而返,里头没灯了。喏,都叫人供下去了。”
谢氏脸色一变,蓦地看向方丈,后者招来小沙弥一问,确实没了,再进货也来不及。
方丈:“怎会没了?近日不是万众供灯法会,怎么这么多香客来点灯?”
小沙弥说道:“不止咱们洪福寺供万盏灯,府外的宝华寺,府内的中小寺庙的灯盏估计都被供完了。最近府内外的人都疯了似的挤进来求盏青灯,先是几位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们来求,没多久便是百姓们纷至沓来,还有几个人合供一盏……兼之前两日太后在咱们庙里也供了盏青灯,不知怎么的传了出去,今日便点完所有灯了。”
碰巧有三个布衣百姓从旁走过,手里拿着一盏合供的灯,谢氏拦下他们询问能不能卖给她,三人面露难色。
谢氏急忙说道:“我可以出十倍百倍的价钱,请求你们把灯让给我。”
其实她可以等几天,也知道所谓的祈福灯不过是求个心里安慰,不能唤醒五郎,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像点到一盏青灯便能慰藉痛苦不堪的心灵一般,茫茫无所归依,只能抓住唯一能抓住的贫瘠慰藉,驱使她在这里纠缠三名香客就为了买一盏灯。
三人中的一人说道:“非我等故意抬价,只是供这盏灯只为心意。”
谢氏问:“为何心意?”
三人:“为一人祈福。”
谢氏:“为谁?”
三人:“赵白鱼赵大人。”
谢氏怔住了,连大太监也露出惊讶的神色,而那小沙弥自顾自说道:“这万盏明灯皆是府内百姓为赵大人供的祈福灯,我还记得有个香客从山门外头跪到这儿来,诚心诚意,求三万三千三百神佛,让那小青天脱离无边苦海,还他回人间。”
他回头看向二人,不解地挠头说道:“你们不知道吗?赵大人为民请命,还以身挡刀救圣上,如今命在旦夕,昏迷不醒,民间传遍了,这才一灯难求。我们京都府还算好的,听说两江那儿,有人立了长生碑,家里日夜供着青灯。”
天下万民供青灯,只求一人福星高照。
此时,谢氏已是泪流满面。
***
紫宸殿暖阁。
“公道在民心,民心里有杆秤。”霍惊堂在赵白鱼耳边低语,而方才是砚冰兴起说到了京都三万盏明灯为赵白鱼祈福的事,他便作如是说。“小郎,你为之立命的黎民百姓,都在求神佛把你还回来。”
“小郎,小菩萨,你没那么孤单,别回天上去好不好?”
“小郎……”霍惊堂埋首在赵白鱼的颈项,温热的液体又滑落了。“人世间没那么糟糕对不对?你不是踽踽独行,有我,有亲朋好友,还有天下万民,你那么在乎他们,怎么舍得抛下对不对?”
他没动,便也没发现有一只苍白的手缓慢虚弱地抬起来,轻轻地放在了霍惊堂的肩膀上。
霍惊堂不敢动,他太害怕又是错觉了。
然后他就听到自头顶传来温柔如天籁的声音:“我舍不得抛下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