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惊堂扫了眼门可罗雀的府邸,问了一句:“小郎可在?”
小童如实回答,霍惊堂没说什么,策马离去。
者龙天珠略为惊奇:“禁军班师回来了?”
要是班师回来应该有大动静才对,或许是临安郡王抵不住相思之情,撇下大军自个儿日夜兼程跑回来了。
笑了声,者龙天珠低声呢喃:“中原汉人原来也不是个个拘谨古板。”
***
泾州蕃族混居之地,草原之上,珍珠湖边,数匹野马在湖边喝水,远处正是赛马节的举办点,尤为热闹喧嚣。
远远见着窦姑娘骑在骏马上飞驰,怀里抱着抢到手的小羊羔,那小羊羔身上还戴着花球,早被吓得不敢动弹,后方则有十来匹马紧追不舍,都想抢窦姑娘怀里的小羊羔。
身穿草白色广袖襕衫的赵白鱼站在湖边,收回目光,看向清澈的湖水,和水草嬉戏的黑鱼一览无余。
此时身后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赵白鱼以为是哪个赛马的汉子过来让马喝水,便没在意,不料腰间一紧,瞬间腾空,一阵天旋地转便被掳到马背上,碰触到寒冷的盔甲霎时一激灵,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搂住这歹人的腰,亲昵的把脸埋进去。
那头赛马的人发现异常,紧张不已地追上来,不明所以地人以为变动赛道,也跟着追上来,一刹那后头缀着几十匹马,飞骑飒沓,烟尘滚滚,碧草青天之下,欢呼雀跃,声声不息。
赵白鱼朝着后头挥挥手,那追得筋疲力竭落下一大截的姑娘顿时明白过来,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便来个漂移似转弯,遛着后头一串人怨声载道,却不得不追过去。
赵白鱼见状,忽地豁然开朗,放声大笑,搂抱着霍惊堂的腰便要他去一个地方,挖来开春时酿下的秦酒,再回到广褒无垠的草原上去纵马狂欢。
到得夜幕降临,二人来到杳无人烟的湖边,躺在岸边青黑色的岩石上一边喝酒,一边望着漫天星辰,吹着草原夏夜的风,聊一聊这次灭大夏的战争。
“没甚悬念,大夏内部犹如被虫子蛀空的巢穴,铁骑一至,如入无人之境,最外的城池还会意思意思反抗,越接近国度,越无人反抗,甚至有城池主动开城门迎接禁军,俯首称臣。没了桑良玉的大夏犹如自断臂膀,何况将近三十万的兵马有一半折在西北,纵然拓跋明珠和高遗山有几分才能,也有顽抗到底的英勇,既敌不过大景禁军,也挽回不了民心所向,摧枯拉朽般倾塌。”
但大夏不是没有血性之人,也有带着城池顽抗大景禁军一个多月,霍惊堂说起还带了几分敬佩之意,当然重点还在于自夸并明里暗里要赵白鱼夸一夸他,若有词汇重复还会嫌弃他敷衍。
“说来,在攻下灵州时,的确遇到困难,险些折兵损将。西北军里有人借故缴走折家军的粮草,在折家军快攻下灵州时严令其停留原地待命,而后准备抢功。若是攻下灵州便罢了,偏偏久攻不下,还因夏兵截断黄河水,水淹西北禁军,差点没全军覆没。”
提起这事,霍惊堂表情似笑非笑,若是详究,却都是冰冷的杀意。
“灵州犯蠢就算了,事后还在我攻下兴庆府、追杀蒙古轻骑时,于险隘之处埋伏我,被抓个现行还想狡辩他误以为我唐河铁骑是蒙古轻骑——小郎可知此人是谁?”
“郑元灵?”
“嗯。”霍惊堂翻身,把脸埋进赵白鱼的颈窝里,曲起一条腿,左手横过他的肩膀说道:“有时候我很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盯着那把椅子,无论是郑元灵、老六还是郑国公一家都把人生最好的时光贡献在边疆,的确是有不少的小心思,可是守护山河、保卫百姓时的忠心亦不作假。尤其老六,在冀州军里当他的少将军时,意气飞扬、足智多谋,也是人人称颂,手段干净,称不上清廉仁慈,倒也正直,可到了官场、回到了朝堂里,追逐着那把椅子,变成跟太子一样的人,变得愚钝、偏执、自私,居然能枉顾将士的性命就为了贪图那点功劳!”
“千里做官只为财,万世为人当求权,古往今来皆如是。”赵白鱼安抚着霍惊堂。
霍惊堂忽地笑了声,“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怎么说?”
“我从前也追逐过那把椅子,大概是从小就知道陛下待我不同,轻而易举猜出他的心思,纵然我被抛至靖王府,也坚信是陛下对我的考验,他只想我成为雄鹰、狼王,而不是一个跋扈软弱的君王,即便气他,也付诸信任。我去过冀州、辗转于西北,历经生死磨难,为我的储君之路谋算,收拢智囊团、重整唐河铁骑,培养属于我的武将、到处安插棋子……你知道我曾力邀过陈师道吗?”
赵白鱼讶然:“倒是不知。”
“要不是看出我的野心,他当初怎么会一心相信你嫁给我是掩人耳目、是来当我的谋士建从龙之功的?”
“原是如此。”
“当储君的野心破碎于蛊毒的折磨,破碎于陛下转身挑了老六,如同他当初培养我那般,尽心尽力地培养着老六,而放任我在蛊毒日复一日的折磨下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声名狼藉……你去收尸那次,那群人是后宫里安插.进来的,也正是蛊毒暴.动的时候,我没控制住,说我在床上玩死人的残暴之名就此传出去,而陛下……无动于衷。”
赵白鱼紧紧抱住霍惊堂,尽管知道他的遭遇,但再听他说起还是心疼不已。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很温和,在我心里是个绝顶好人。”
他说着他对霍惊堂的印象。
“你知道当你出现在我面前,说让我去敲登闻鼓救恩师时,我心里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这个让我恐惧了两年的人,是我十九年人生里唯一一个为我蹚了前路、兜了后路的人,从此以后,他注定与天下万人区分开来。”
他习惯孑然一身,哪怕有秀嬷嬷和魏伯关心、保护他,可是多数时候还得他来操持前后,无论面对何等风浪都习惯走在前面,没人为他开路、更没人能在他翻船时拉一把,所以他习惯了凡事小心谨慎。
救陈师道时,他存了向死的心,可是霍惊堂就在这个时候不偏不倚地出现了。
霍惊堂闷笑几声,蓦地拽住赵白鱼从岩石上翻进湖里,哗啦声响,溅起一大串的水花,赵白鱼来不及反应便呛了口湖水,很快被霍惊堂堵住嘴,身下是水草为床,巴掌大的鱼苗被惊醒,成群成群地跑了。
清澈的湖水甚至能让他看到满天闪烁的星空,而他能感觉到贴上来的霍惊堂的热度,那是冰凉的湖水也浇不透的躁动,从战场上得胜回来,灭了大夏、做了圣祖也没能做到的伟业,日夜兼程赶回来也没能浇熄霍惊堂满腔的兴奋狂躁之意。
仿佛刚才的温情述说、流露而出的伤感不过是害怕惊吓到小郎君,刻意为之地降温,很可惜效果不显著。
水声哗啦,赵白鱼破水而出,被霍惊堂举起来,靠在岸边,玉簪被拔下来,头发湿漉漉地散落下来,鼻子碰着鼻子,湿热的、细碎的吻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很快便由和风细雨变成了狂风骤雨。
于此星空、草原、湖水,满腔精力发泄殆尽,拥抱着餍足后的疲惫,幕天席地,至天明日出,才骑马回去,远远望着那燃烧了一晚的篝火余烬,霍惊堂没过去,而拥着赵白鱼斥马回府。
***
大夏被灭,西北禁军大胜还朝,乃大景开天辟地之百年盛世伟业,元狩帝喜不自胜,大赦天下,令三省六部备好礼单,着手安排一出又一出意图认回霍惊堂的戏码,急欲立储的心思昭然若揭。
文德殿内,只有上首的元狩帝、大太监和下首跪伏于地的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刚述职完毕,等候差遣。
半晌后,元狩帝只说一句:“值此大喜,朕准备于中秋后去南郊祭天。”放下奏折,他看向下首的人,“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下首那人眼睛转了转,稍一琢磨便明白过来,霎时心惊胆战,为元狩帝的狠心而咋舌不已,不过面上毕恭毕敬:“臣遵旨!”
元狩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奏折上,轻描淡写:“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了。”
他让大太监送一趟,从少有人至的宫道走。
这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两道是红色的宫墙,穿过一处杂草丛生的宫殿,那走在后头的谋士把荷包塞进大太监手里,询问一句‘陛下心情如何’。
大太监左右瞧一圈,再掂量掂量荷包重量,好心说道:“您还瞧不出来?自是喜不自胜。这盛世算是在陛下手里开启了,该倒的人倒了,该得的东西得到了,顺心顺遂,天意相助,自然还要事事顺遂,十全十美才好。”压低了声音劝道:“您啊,您既做了背主之事,且莫回头。在这节骨眼上,但凡有谁敢让陛下十全九美,不仅要掂量自个儿脑袋,还得想想族亲家眷。”
“!”谋士心颤,想起‘背主’二字,不由苦笑:“多谢公公良言。”
大太监摆摆手:“便送您到这儿,且小心些,莫叫人看见。”
谋士道谢便走了,大太监原地站了会儿也走了。
破败的宫殿一片死寂,忽然就有落叶被踩碎的声音传出,有人自一面爬山虎墙壁后头走出,脸色苍白,目光阴沉如水,却是自东宫殁后便低调得不闻其名的五皇子。
***
晋王府。
幕僚劝道:“论文治武功,临安郡王样样胜王爷您一筹,陛下本就偏心他。还有蔡仲升回京述职,无故被贬至南蛮荒野之地,郑二爷连续多日没有消息传回来,环庆路的兵权还莫名其妙转交副将,再加上陛下动作频频,迫于眉睫,如果让霍惊堂安全回京,恐怕储君之位就落他头上,届时您和郑国公府便是再想努力也没有机会了!”
昔日的六皇子而今的晋王:“依先生看,我该如何?”
幕僚:“值此盛事,陛下一定会去南郊祭天,太后也跟着去,宫里无人,禁军防守薄弱,正是夺权的好时机。”
晋王定定地望着幕僚,直瞧得后者心惊肉跳,这才移开目光皱眉说道:“我这几年步履维艰,文臣党发展不起来,武官党也被削得七七.八八,哪来的兵权夺位?”
幕僚:“郑楚之时任龙虎营都尉,和安插在宫内禁军里的棋子里外呼应,拿到玉玺印绶,架住文武大臣,再逼陛下退位。”
驻扎京都府的屯兵军营统称为龙虎营,也是八十万禁军中的一支。
晋王:“先生真要我逼宫谋反?要是跟当初东宫一样败了,你我都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幕僚当即跪地,铿锵有力地回应:“属下愿为王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晋王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好半晌后拍着扶手大笑:“好!好!先生是孤的左膀右臂,是孤的诸葛宰相!”随即是追忆往昔似的语气叹道:“先生是哪年到孤的身边?”
“元狩一十八年,王爷从军之时,于途中救了被冤入狱的属下,为属下的家人平反冤屈,属下感恩戴德,发誓余生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元狩十八……也有八年了。”晋王若有所思:“若是大业得成,孤必奉先生为三公。”
“属下追随殿下,只为报恩,只为殿下能成大业,不为身前身后名!”
晋王笑了,亲自扶起幕僚,一如往常殷切慰问,细细商量大事,待琢磨得差不多了便将人送走,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变得哀伤,眼里逐渐弥漫深沉的悲哀。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晋王嚅动嘴唇,“孤相信当初父皇费劲心思安排先生到孤身边,是为了更好地扶持孤,是真切地寄予厚望,真切的父爱。可如今,费尽心机令我堕入万劫之地,也是真切地希望孤去死,真切的父爱……却不是给我的。”
身后走出一人,是面无表情的五皇子。
老六尚且得到过元狩帝的倾心栽培,连东宫也有过被寄予希望的时候,他呢?连被当成棋子来使用,似乎都不够格。
太子、老六尚且有悲伤的资格,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