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事发时,赵钰铮仍有恃无恐,早在十六岁得知换子真相时,他就接受不得好死的下场。
他的前半生锦衣玉食,恣意飞扬,万千宠爱,怎么可能接受落到泥地里的生活?
明知东宫和生母将会利用宫宴之日举兵谋反,出席的朝臣命妇尤其一二品大员更容易成为靶子,赵钰铮还是眼睁睁看赵伯雍和谢氏的马车驶向皇宫。
他其实给赵伯雍和谢氏机会了,他挽留了,但凡二人能正眼看一眼他、能对他投来一个和颜悦色的表情,能让他感觉到他们相处二十年的感情并不仅靠血缘关系维持就好。
可是赵家人让他失望了。
他的身世、生母就是原罪,一如真相未被揭开前,被恨屋及乌的赵白鱼。
赵钰铮缠绵病榻时深恨赵白鱼,恨他的生母害他出生便是短折而亡的命,恨赵白鱼身强体健、能跑能跳,于是小时候的他就懂得如何利用他的体弱多病诱导身边人迁怒、厌恶赵白鱼。
赵长风、赵重锦和赵钰卿都宠着他、纵容着他,对昌平的恶毒留有深刻的印象,本就对赵白鱼观感复杂,经由他孱弱的哭疼和虚弱的模样一刺激,那股对昌平的厌憎、不忿便顺理成章转化到赵白鱼的身上。
小孩子的恶意最纯粹也最伤人,可惜赵家家风摆在那儿,到底没让赵白鱼折在深门大宅里,反而平安长大成人。
赵家三个儿郎都被选为皇子伴读,没有一天去过族学,元狩帝和太后因愧对赵家人也表现出疼宠,特令他小小年纪便入宫当伴读。
实际爱去不去随他心意,去了也是皇子们围绕着他吹捧。
宫里宫外、府内府外,无一例外都看上边人办事,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几个人都偏宠他,谁敢不宠着赵家的小儿郎?
谁人不爱赵钰铮?
到了知事懂礼的年纪,身体不再隔三差五地生病,赵钰铮看到赵白鱼便不再嫉妒、迁怒和为难,虽不能谅解其生母所为,但是大度地放过赵白鱼。
对方处境艰难,该受的惩罚也受够了。
等他成为京都府无人不知的赵家小儿郎,骑着枣红马、扬着小马鞭从郊外林场满载而归,穿过闹市街而身后永远有一群五陵年少争相随,容光明艳,意气飞扬,万千荣宠于一身,天底下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他太富足了。
无论精神还是物质都丰沛浩瀚,极尽尊荣,以至于产生过剩的同情心——
赵钰铮同情赵白鱼的不幸,可怜他处境艰难,因此待他友善,也有过毫无恶意的几年相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生母派来的人告诉他换子真相。
赵钰铮受不住打击,大病一场,形销骨立,望着急坏了的赵伯雍、谢氏和赵家三兄弟也闪过告诉他们身世的念头,很快被掐灭。
一旦真相大白,赵家人会不会将不属于他的爱意都收回,变本加厉地还回曾加诸赵白鱼头上的憎恨厌恶?
赵钰铮既害怕,又贪心,舍不得、放不下万千宠爱的身份,哪怕鸠占鹊巢也让他负愧于心。因为愧疚,他私下对赵白鱼投以更多关注。
看得越久便越是惊心于赵白鱼的优秀聪慧,无需赵家人脉、族学相助,仅靠己身头脑便能得到三朝元老的陈师道悉心教导,做出的文章连不爱学习的他都能看出水平。
赵钰铮私底下抄写过赵白鱼做的策论,匿名寻不同老师大家评判,竟有秀才自愧弗如,直言一辈子做不出那样的好文章,必是状元之才。
这些人不知他和赵白鱼的身份更说明所言不虚。
赵白鱼优秀得赵钰铮心生恐惧,销声匿迹数年的嫉妒、厌恶悄悄冒头,随年深日久茁壮成长,盘根错节,成为除之不去的心病。
曾用在赵白鱼身上的打压人的小手段再度施展,可是看着赵白鱼无论旁人如何恶语相向他都能化解,且毫不在意的洒脱模样,赵钰铮只会更嫉恨。
赵家人对赵白鱼的态度好了些,赵钰铮便心急如焚,总要使些手段加剧他们的矛盾,譬如不遗余力地提醒昌平曾干过的恶心事。
赵家人因他、因昌平而苛待赵白鱼,无形中也加剧了他内心的恐惧。
他深深畏惧着哪天谎言撑不住了坍塌,此时此刻的赵白鱼便是他日的他。
做坏人会不得善终,赵钰铮接受任何糟糕的下场,最差不多头点地。
可赵伯雍说什么?
“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属于你的、不属于你的东西,你珍惜的,或者不珍惜的东西,都将一件一件被拿走。”
被关起来的赵钰铮还有冷笑的心情,死都不怕,还有何惧?
***
噩梦成真反而没了畏惧,头几天,赵钰铮有恃无恐,无所畏惧,还有嘲讽赵家人惺惺作态的心情。
几天内不见外人,困于三寸卧牛之地,身上的华服华冠被褪下,换上磨坏皮肤的粗布麻衣,平时要人三催四请才肯吃口精细烹饪的食物,而今饿坏了无人在意,必须忍受口味古怪的食物折磨五感和五脏六腑。
没有奴仆成群和锦衣玉食,他以为世间最可怕的折磨到此为止,愤恨、失落和痛苦等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促使赵钰铮怒骂赵家人,诉说着他和他们曾经加诸于赵白鱼身上的恶意,不遗余力地刺激着他们。
赵家人伤害越重,便越能缓解他内心的痛苦。
他沉溺于赵家人痛苦的模样,沉溺于自身的顽强不屈、坚韧不拔和舍生忘死的勇敢,直到一天三餐变成一天一餐、两天一餐,甚至送来馊了的饭菜。
赵钰铮以为他能为捍卫尊严而死,结果是他捏着鼻子忍住臭味吃下馊了的饭菜,耗时不过五天。
痛哭流涕地妥协、求饶、认错,发现赵家人无动于衷,便破口大骂,熬不住的时候想过一死了之。
在他收拾好心情准备赴死之际,赵伯雍出现,亲自带他到刑场走一遭,看不可一世的昌平沦为阶下囚,堂堂嫡长公主身着囚服,披头散发,跪在天下贱民面前——咔擦!人头落地。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头颅定格在死不瞑目的表情上,赵钰铮胆汁都吐出来了。
刑场一遭,失魂落魄,却听赵伯雍轻描淡写一句:“还想死吗?”霎时如堕冰窟,终于明白他有多么贪生怕死。
“你觉得你现在身处地狱?”
“你只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把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还回去而已。说到底你也参与谋反,本该死罪,侥幸捡回一条命做个庶人罢了。”
“庶人连口饭都得拼命出卖劳动力去挣!”
他哭着问:“纵然昌平公主才是我的生母,可我就不是你的孩子吗?”
“我也很想问,既然你视我为父亲,为什么能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还持着刀,刀刀割我心?你看,你明明能预料到真相被揭发后的结果,你清楚我们将会受到什么样的煎熬痛楚,可是被我们疼宠了十六年的你,还是毫不犹豫地推我们下地狱。”
赵钰铮无言以对。
***
赵长风自懂事后便不大参与到欺负赵白鱼的行动里,赵重锦早慧,更难以被煽动,唯有赵钰卿和他年岁相仿,性格冲动,不大爱动脑子,与他感情甚笃,最容易被挑动。
不耐折磨的赵钰铮寻求赵三郎的帮助,苦苦哀求,试图唤醒他的兄弟情谊。
赵三郎不如从前好糊弄,他问:“你早就知道五郎身世,为何瞒而不报?”其实答案说过很多遍,他再问也只能听到锥心之语,不由喃喃质问:“为什么?我们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就是养一条狗都该知道感恩,何况我们待你从来如珠似宝,你怎么能……怎么能反过来利用我们对你的这份包容,去伤害最无辜的五郎?你说你怕我们知道真相后不再宠你爱你,更甚变本加厉地报复你——”
他更加难以置信:“所以你就能眼睁睁看我们去伤害本就亏欠良多的五郎,你还能眼睁睁看爹娘、看我和大哥去参加会有一场谋反的宫宴——你当真不知东宫谋反,作为宰执的爹和娘首当其冲吗?”
赵钰铮涕泪横流:“我只是希望你们对我的好不是因为血缘关系,仅仅因为我是赵钰铮,我只是怕你们抛弃我,我太害怕了才会犯糊涂。”
“一时犯糊涂能谅解,可我没见过有人犯的糊涂长达四年。”许是打击太大,赵三郎较之从前实在是思维清晰,言语犀利许多。“你一边怪我们贪重血缘,轻易放弃与你相处十六年的亲情,一边毫不犹豫地投靠生母,毫无心理负担地利用生母带来的资源和人脉,毫无愧疚地占用五郎的身份、伤害五郎……明明先践踏赵家与你十六年情分的人是你,怎么还能面无愧色的指责我们?扪心自问,便是亲缘再深厚也经得起你这么消耗吗?”
他轻声问:“赵钰铮,你配吗?”
赵钰铮浮于表面的悲痛、悔恨和愧疚在赵三郎无动于衷的冰冷目光下逐渐瓦解,露出内里无可救药的自私、蛮横和偏执,一字一句道:“我再坏,也不过是递刀的人。拿着刀,刀刀捅向赵白鱼的人,是你们。”
赵三郎脸色一变。
赵钰铮又凑过来说:“赵白鱼科考那年,我不过是装病一把,再在你面前言语怂恿几句,你便迫不及待地行动,把赵白鱼关了起来……怪我之前,先杀你自己向赵白鱼谢罪啊!”
赵三郎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嗫嚅:“我以为五郎没甚才学……”左右是浪费时间,便想着反正还能举荐他当个小官小吏,不算亏待。